虽说服下时难熬,但“见笑”此药一如其名,见效还是很快的。
仅仅一夜,楚陌苓体内就流通起澎湃的内力,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易绮罗与宁克出了一趟药王谷,去各大书铺里搜罗了不少记载着武技绝学的本子,带回去给楚陌苓观摩,想着帮上她几分。
毕竟纵然有了内力,若楚陌苓的武艺没有章法,依旧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楚陌苓深知这一点,在宁克的帮助下做了不少靶桩,除去书读得废寝忘食外,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训练上。
沈南意寄了信来,并未细说她遇到了什么事情,只称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回乐阳,嘱咐楚陌苓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担心“虞美人”的事。
楚陌苓与易绮罗愈发相熟,易绮罗见她没日没夜地操练,越看越心疼,除了摆弄自己那些医学典籍外,还会抽出时间为楚陌苓炖些药膳调理身体。
宁克见易绮罗对她这么好,恨得牙痒痒,自告奋勇做了楚陌苓的陪练对象。
于是,打理药田的事落在了两个人的头上,每日照顾完易绮罗的那些宝贝,楚陌苓便同宁克“打上几架”,武学造诣可谓突飞猛进。
沈南意留下的侍卫也会给她些指点,楚陌苓学得认真,又严于律己,不过一年,已经算是半个高手了。
她想回落枫铁骑,但易绮罗不愿意,想着再留她半年,毕竟没有“虞美人”的下落,易绮罗总是不放心的。
楚陌苓无奈应下,偶尔和宁克溜出药王谷管一管乐阳的治安,替沈南意收拾几个流匪,顺便练手。
边境也会时不时传出些好消息,譬如安王顾西洲部署周密,尽管敌我势力悬殊却也护住了边防;譬如落枫铁骑骁勇善战,西凉人始终没有攻下嘉宁关。
原本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楚陌苓十七岁生辰那天。
她的下落还是被传了出去,传到了西凉王帐中。
阿史那奇得知她的去向,派使者快马加鞭,在她十七岁生辰那日送到药王谷一个密封的匣子,补上了那份口头上的大礼。
楚陌苓抱着那匣子良久无言,只是眼尾猩红,独自在房中同那匣子待了整整一日,易绮罗不放心派宁克去听她动静,只听到几声压抑的抽泣。
谁也没看到里面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楚陌苓不顾易绮罗的阻拦,也不管有没有“见笑”的解药,毅然决然出了药王谷,向雍和的边境赶去。
无他。
那匣子里,装的是两年之前,阿史那奇就想送楚陌苓的大礼。
——镇北侯楚信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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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前。
嘉宁关的气候着实让人不敢恭维,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起了大雾,配上风沙漫天,活脱脱像是文人画中那朦胧的意境。
只是风吹得更狠烈。
于落枫铁骑而言,这种气候经年难遇,不少老兵都未曾经历过,只能竖着耳朵带着十二分的警惕——西凉人鸡贼,指不定专挑此刻突袭,想打人个措手不及。
西凉人终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早已习惯,还练出了极佳的视力,多大的风沙对他们都没什么影响,反倒是更利于他们行军。
楚陌辰肿着眼睛接过下属递来的烈酒猛灌一口,胃部灼烧得有些发疼,他趁着这股劲儿清醒了几分,裹紧了领口掩住口鼻。
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对着巡逻的将士们大喊,“弟兄们再坚持一下!马上轮值了!大家回帐子里好好休息一下,暖暖身子!”
对他来说,阿史那奇是卑鄙的,专挑这种天气下手。
许是落枫铁骑太过无懈可击,阿史那奇不知留了多少人留在西凉营地,继而率军北上,直捣北疆。
北疆王发信求援,楚陌辰先前受了伤,镇北侯楚信带了一众人出兵驰援北疆,留楚陌辰在嘉宁关防备剩余的西凉兵偷袭。
风沙掩映下天地一片苍茫,任谁也探不清西凉王帐究竟留了多少人,只是那边每日的操练声震天响,不得不防。
天气坏得吓人,对将士们的斗志确实是有些摧残的。楚陌辰几夜未合眼,如今他做主心骨,自然要以身作则,给将士们定定心。
一阵马蹄声传来,楚信翻身下马,摘下头盔的时候整个人都冒着热气。
他接过下属递来的热帕子敷了敷脸,对楚陌辰颔首示意,弯腰进了营帐。
“真他妈的邪了门!”楚信将帕子扔到矮桌上,难得爆了句脏话,“西凉人都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能跑,沙尘暴里也看的清清楚楚。”
“天气搞得,这仗打得真他娘的窝囊!”另一副官道,“眼下有了地形图也过不去,往北疆的几条路上都埋伏满了西凉骑兵,增援再过不去,北疆就要沦陷了!”
“他奶奶的!阿史那奇溜我们跟遛狗似的,在风沙里耍着人玩。这是要打突袭的前兆,陌辰,好好守着嘉宁关,千万别掉以轻心!”
楚陌辰坐在椅子上就着热气喝了不少暖茶,认真听着几位老将谈话。
猝然被点名,他干了最后一碗茶,拍拍胸脯保证,“诸位放心!我楚陌辰活一日,西凉人就闯不进来一日!”
楚信拍了他后脑一掌,“尽会说些大话!不正经!”
“小侯爷这叫气概!侯爷您可是享福了!”副官爽朗地笑了笑,关怀道,“陌辰的伤势如何了?”
楚陌辰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只是伤到了胳膊,上马挥刀不成问题,我爹头一次看我看的那么娇贵,只叫我驻守营地。”
“老子那是怕你拖后腿!”楚信捏了捏楚陌辰的伤处,没收着劲儿,见他疼得龇牙咧嘴,哼道,“臭小子,总该记得自己几斤几两!”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自己那便宜儿子,与副官站在那地形图前指点江山,部署新的作战计划。
“阿史那奇带着亲兵埋伏在这条近路,最是难打。我带一队人引他到东面好交手的地方,你们趁机闯过去,给北疆王些增援。”
副官听了这主意直皱眉,“侯爷,这样太冒险了。阿史那奇那小辫儿虽然年纪轻轻却一身蛮力,用兵又毫无章法,您带兵去总有隐患。末将请命,带一队人马去引开阿史那奇!”
楚信不轻不重地踹了副官一脚,“你是说本侯打不过?军中是我做主还是你做主!按我说的做!现在去整顿一番,天亮出兵!”
副官无奈领命,出了营帐。
楚信坐到楚陌辰身边,叹了口气,逗得楚陌辰直乐:“我说老爹,你愁什么?方才那要吃人的架势你?”
“你小子,敢怼你老子了。”楚信扯了扯摩挲厉害的陈旧氅衣,“这仗不好打。”
“不好打你还不睡?”楚陌辰与他并肩,偏头看他,“老爹,明早出兵,不睡觉可是会耽误事儿的。”
楚信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十天八天不睡觉都没事。”
楚陌辰皱眉,“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眼下还是得注意些,爹。”
两人静默半晌,楚信先出声,打破了沉寂,“我这几日总梦到你妹妹小时候的样子,”他伸着一只手比划,“那么小一只奶团子,伸着手要我抱,要我买糖人、糖葫芦。”
“诶呦,”楚陌辰低笑出声,肩膀愉悦地耸动,“妹妹这是怪您呢,所以托梦过来控诉您。您瞧,我天天带妹妹爬树逗鸟,带她过足了瘾,她就不怪我、不给我托梦吧?”
楚信偏头看向他,踹他一脚,“你没个正形,活该挨打。等这仗结束了自己去祠堂跪三天。”
“不是爹,儿子这是跟您交心呢,怎么还带秋后算账的?”楚陌辰叹气,“那永安郡主人不错,兴许我妹妹在乐阳过得好着呢,咱俩加把劲儿,早点把她接回来,解甲归田云游快活去得了,不在朝中受这个鸟气。”
楚信摩挲自己的头盔,“如今是乱世,我们是武将世家,守护山河、殁死沙场是常态,这是逃不掉的宿命。”
“这几年的仗打得愈发吃力,若不是当年西凉被烧了粮草,我们不一定能撑到现在。我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跌到马下再也起不来都说不准。”
他咽了口茶,眉眼被帐中的烛火映照,英俊又威严,“要是爹死了,你记得,不必声名远扬,不必永垂千古,国在山河在,爹九泉之下的枯骨就能安心。”
楚陌辰啐了一口,“你说什么混账话,真当你过生辰时我和妹妹祝愿的长命百岁就是说着玩儿的?”
火光微晃,楚信脸上平添几分亲近的柔情,“我现在想想,还是挺后悔当年怕你妹妹蛀了牙没给她买喜欢的吃食这些事。你妹妹素来爱吃甜的,以后你补给她。”
“要补你自己补。”帐中安静得有些压抑,楚陌辰低着头不看自己的父亲,看自己掌心的纹理“你不叫她吃的时候,我都偷摸着买给她了,你自己欠的自己补,我又不欠她。”
“没良心。”楚信捏着茶碗的手紧了几分,张了张口,似是要交代什么,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你今晚在这里睡吧,外面爹去盯一会儿。瞧你那眼下青的,活像被人打了一拳。”
楚陌辰莫名有些焦虑,紧了紧拳头,“你不睡,难道晨时要我替你出兵?”
“你爹还没老到一天不睡就拎不起刀。”他拍了拍楚陌辰的后脑,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休息吧。”
楚陌辰不再客气,借着要小解的借口,出门看了看副官给他爹点好的兵,瞧着人数不少才放下心,安心回到帐内躺到榻上,“爹,你走之前喊我,我送送你。”
楚陌辰多日不曾好好休息,这一觉睡得沉。
楚信走之前没有叫他。
楚信也没有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