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濡解下外袍递到燕明月手上,随即背过身去,眉宇间全是自责。
燕明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楚陌苓身上,见她并未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侵害才松了口气,将手上的外袍披到她身上,红了眼眶,“没事的,是他有错在先,该死。”
楚陌苓摇了摇头,生怕眼前人是一场幻象。
她方才因昨日阿史那奇的话心烦意乱,正看着帐中挂的地形图发呆,一个不留神便被那个士兵压在了身下。
若非兄长送的那防身之物一直在身边,她此刻早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平日里家里人将她护得极好,见血的时候都不多,方才阴差阳错杀了这人时,整个人都吓傻了,缩在一旁半晌都未回过神。
忽然,她想起什么,握住燕明月的手,“萧景策他……”
燕明月偏过头,略微缓了缓,若无其事道,“我和阿修先带你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楚陌苓不动,只是看着她,眸中带着乞求,“你告诉我,他还活着……”
燕明月抱住她,哽咽道,“对不起陌苓,你不见那日太子去寻你,掉进了山崖,没能挺过去……”
楚陌苓恍遭雷击,一股凉意顺着她的后背升腾而起,蔓延至全身。
她极为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整个人似乎烧着了一般,耳畔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半晌,她望向修濡:“阿修……是谁干的?”
修濡跪在地上,整个人笼罩在一股巨大的悲怆里:“小姐,属下不知。”
燕明月依旧抱着她,也不知是给她支撑还是给自己支撑,“陌苓,阿修伤到了头,当下……记不起那些事情。”
楚陌苓偏头看她,“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她看到燕明月脖颈上的吻痕,眉心一跳,似是不可置信,“你是从哪里进来的?我哥不管吗?”
燕明月抿着唇,又红了眼眶,装作不经意,“燕家……出了些事,抄家了,我被送进了醉红楼,做了个……”
她有些难以启齿,轻咳一声,“先走吧,路上说。”
楚陌苓垂眸,“我不走。”
燕明月蹙起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楚陌苓偏过头不看两人,“萧景策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修濡想劝两句,却被燕明月拦下。
燕明月站起身,轻抚掌心,勾唇笑着拍了拍手,“情深义重,好得很。”
她狠狠甩了楚陌苓一个耳光。
“楚陌苓,我眼下万分想掐死你。”
外面是滔天的火光,营地人少根本无暇顾及此处,燕明月就在这帐子里,将那些腌臜事抖落了个干净。
“楚陌苓,你这些年读的圣贤书读进哪里了?都被狗吃了吗?”
“莫非萧景策脑子被门挤了,自己掉悬崖底下去了么?”
“他的武功是镇北侯亲自教的,哪怕掉到崖底了,宫中太医令医术高明,补药处处都是,救不回一个萧景策?”
“你都不想知道对你下手的是谁?”
“落枫铁骑军士血勇,砸碎骨头欲填乱世沟壑换雍和太平,镇北侯骁勇善战屡战屡胜,朝廷里是怎么传的,你不知道?”
“拥兵自重、姑息养寇、功高盖主……这么多顶帽子压在镇北侯头上,你说宫中会怎么想?会不会想让镇北侯这搏命之人如禾草般枯死在这嘉宁关?!”
“京中贵女多得数不清楚,凭什么偏偏是你从小被选作太子妃,你当真一概不知?”
修濡本想劝上两句,却被燕明月一个眼神止住了话头。
燕明月简直气笑了,愈发口无遮拦。
“整整三个月,我和修濡四处打探你的下落,费劲千辛万苦进了西凉铁骑,你现在说你不走了你想死?”
“你活着确实没什么用,不过是拿来牵制你爹而已。我和修濡,也是看在昔年情分上像两个傻子一样屁颠颠地跑来救你。”
“但你说,萧景策是因为谁死的?难道一点你的原因都没有?”
“修濡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我寻到他时他只剩了一口气,你说他拼死拼活又是为了谁?”
“而我……我燕家为何因为旁系的一件小事就要落得株连全族的下场?莫非一点镇北侯府的原因都没有?”
她将楚陌苓从地上拎起来,直直对上她猩红的的眼睛,“你背负着这么多东西,你凭什么死?”
“为什么……”楚陌苓整个人都在发抖,泛红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从她的脸颊滚落,坠入衣襟,“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从她身上下手,而后引发这一系列事情。
她分明什么都没做。
“因为你弱。”燕明月打定主意要将她从往日那粉饰的太平里拉出来,说出的话也亳不留情面,“你做了旁人的软肋,又毫无自保之力,不拿你开刀拿谁开刀?!”
半晌,帐中传来一阵崩溃的哭喊。
楚陌苓呆愣许久,狼狈地跌跪到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燕明月的话似利刃般剖开过往,将她刻意忽略的现实摆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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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云边境,靖北。
轮月钓残月,黄沙漫漫。
沈南意坐在顾西洲的帅帐里,手中把玩着一颗白玉棋子。
帐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沈南意抬眸,就见顾初霁顺着掀起的帐帘进来,坐在她面前,带入的风吹得烛火微晃,扬着眉和她汇报新得的消息。
“南意!果真如你所言,明月听了陌苓在西凉铁骑的消息,已经带着修濡混进去了!”
“得知燕家遭遇我便派人去雍和京都救济她,却终究晚了一步。我本担心以她的性子会以死明志,如今这副样子……倒也不错,女子的贞洁从不在衣裙之下,起码留了条命。”
她叹了口气,急急灌了杯热茶,被烫到舌尖,不停地吸气,又不忘发问:“话说,南意是怎么拿到陌苓消息的?”
“这还用说?”帐外响起一道轻狂肆意的声音,又带着淡淡的嘲讽。
顾西洲也钻入帐中,旁若无人地坐到沈南意旁边,点了点额角,“永安自然是靠这里,这是皇姐没有的。”
顾初霁见他那副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你又知道了?”
“永安的心思,我当然知道。”顾西洲端起沈南意面前的茶盏,就着她的唇印抿了一口,“是皇姐太愚昧。”
“顾西洲!你欠管教是吧?!”顾初霁那副端庄模样瞬间破灭,猛地一拍桌面,“敢骂本宫?你胆子愈发肥了!”
顾西洲眉心一挑,神情里带着些玩味,丢了颗豆子到口中嚼了嚼,“我连着打了这么多场胜仗,可是要加官进爵的,身价要高了,胆子自然也就肥了。”
他半真半假地叹息一声,“唉吧,没办法,以后说不准就处处压沈南枫一头喽!”
“你完了!”顾初霁咬牙切齿,站起身冷冷睨他一眼,“本宫现在就去写弹劾你的折子,顾西洲你等着!”
她拂袖离去。
顾西洲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嚷嚷,“诶呦!听说有人在永安郡主的封地玩得乐不思蜀,连宫都不回了,是哪个公主来着?”
顾初霁脚底一滑。
她和沈南意是偷跑到靖北的,在沈南意的封地留了替身,所以此事一直未被戳破,她们不仅能在靖北军队里来去自如,甚至能对雍和的事插些手脚。
若她真写折子与她那皇帝弟弟,定会暴露位置,不知道要被她母后数落成什么模样。
顾初霁拧眉。
顾初霁顿悟。
顾初霁冷笑。
她当然能猜出是什么人对楚陌苓下手,不过是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旧友事事都能算到,想来探听一番罢了。
顾西洲那个小王八蛋儿,竟敢威胁她。
顾初霁提着裙摆回了自己的营帐,打算给她在京中的未婚夫沈南枫去封七八页纸的书信,将顾西洲那小子骂个体无完肤。
顾西洲与顾初霁一番笑闹,沈南意只是垂眸看着身前桌案,似是晃神。
顾西洲在人走后敛了神色,散漫扬眉,拖着长长的腔调:“永安——”
“嗯?”沈南意回过神来望他一眼,又垂眸抿了口茶装作若无其事,“什么事?”
顾西洲看着她的唇与自己方才饮茶的地方贴在一处,嘴角勾起个弧度,眼眸中带着审视,“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他凑近沈南意,眨了眨眼睛,“我在你身边,你还有心思想旁人?”
“别闹。”沈南意推了推他,“我只是觉得,我该回封地了。”
“也是。”顾西洲应声,捏了捏她的脸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表情,“出来野了这么久,若是被朝中的老狐狸们发现,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他轻笑一声,“指不定要提着剑架在脖子上,叫你和皇姐老老实实做贵女,拿‘女子不得干政’那套条条框框以死相逼呢。”
这显然是琉云那帮古板的老大臣们会做出来的事情,沈南意却明显听得心不在焉。
她早就对今日的局势一清二楚。
因为她是重生者,她不知道楚陌苓会有什么样的经历,只能接近她,见她有此遭遇又不能阻止,只能换种法子帮衬。
因为从上一世的经历来看,楚陌苓是结束战乱的关键。
沈南意不是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的,她并不是完全知道楚陌苓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完成了那个漫长的蜕变,只是眼下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慢慢她有能力阻止,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楚陌苓去经历上辈子发生的事。
所以她想回自己的封地。
她暗中帮衬,将楚陌苓的位置透露给了修濡和燕明月,若能在回程中遇到楚陌苓,兴许还能帮她一把。
索性顾西洲并未过多注意这件事,只是与她小坐了一会儿,随意聊了聊战事。
沈南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发觉顾西洲眸中那道让她捉摸不透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