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恪在床边坐下,拉开被角让底下那张漂亮的小脸露出来透口气。有时候连由恪都觉得唐妙兴操心太过,刚有变凉的苗头就给她换上这样沉甸甸的被子。她又有爱往被子底下钻的毛病,比起冻坏,倒更有要被闷坏的倾向。
小姑娘动了动,闷闷唤了声:“师叔,您来了……”
不难看出她情绪不高。晚饭时她在桌上就垮着一张小脸,像被人欺负后正在置气。
当时由恪冰凉的眼风直接就扫到唐皋脸上去了,后者只觉自己冤枉得要死,反向质问道:“恪哥,一大家子人为什么只看我!”
因为在座的只有他一个人不喜欢可爱宝贝亲亲小九。
她却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怪前辈。”
然后含泪闷头扒了三碗饭。
气性很大,因此显得幼稚。由恪顿了顿,有些好笑地想道,她本来也就只是一个小女孩儿而已。
说是拜了大老爷为师,可那位并不教她管她。
不可怜吗?
既然做老师的不管,他这个师叔在她身上多花些力气也理所应当。
她正乖乖往里挪动,给他腾地方。由恪本来只是想和她一起安静地躺会儿,现在却变了主意,握住她光裸的肩膀止住她的动作,顺手把人往自己这边捞了捞。
他耐心将她脸上的发丝梳理到耳后去,在她试探着抬起下巴时配合地俯身过去在她唇边贴了贴。
“小九,”他一手撑着身子,语速缓慢,好叫她听个清楚,“你今天做得很好,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什么呀?”
由恪毫无征兆地掩紧她口鼻,控制着一点点施力下压,同时继续道:“路边有讨厌的野狗冲你叫,你不该用自己的手去堵他的嘴,你应该把他的嘴缝上,让他再也叫不出声。你是聪明孩子,明白师叔的意思,也知道后面该怎么做是不是?我只有一句话,无论如何,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靠近你半点,记住了吗?”
嘴撅的很高,不是为了亲他。她没办法出声,但从她突然变化的眼神中由恪轻易分辨出她在生气。
不是委屈、不是撒娇,她就是……突然发火了。
由恪不动声色地撤开手,抢在她上手扯自己之前。
“你觉得我不该这么说你的……朋友?”他斟酌了字句,问。
她半坐起身,睁大眼睛对他道:“难怪你之前说要缝小九的小嘴巴,原来是这样的!你真觉得小九讨厌!没关系,反正小九也最讨厌你啦!”
她说得飞快,语毕拉着被子直挺挺倒下去。由恪眼疾手快垫了一下她后脑,指骨被砸得生疼。
说她是讨厌的小狗是吧?她故意冲他呲牙,作势在他掌缘咬了一口,然后推开他的手,蒙头钻进被子里。
“小九很困了,要睡觉!你去别的房间,小九不要看到你!”
咬得不重。由恪摸着掌上的水渍,连个牙印都没留下。
从最喜欢变成最讨厌,他只用了区区三句话的时间。小姑娘情绪来的猛烈突然,他并没有立刻就反应过来她口中说的究竟是哪一桩哪一件旧事。
片刻,由恪终于回想起来。太早的事了,那时他刚从冢里出来,就在英爷棋盘边又遇上了她。
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为这要命的巧合感到费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她掀开被子,“你根本就不记得小九了,小九都还跟你打招呼,再也不跟你打招呼了!”
说完她仍把脑袋蒙上。
由恪:“……”
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由恪道:“我没有忘。”
两下里默了默,她从被子里露出双眼睛来眨了眨。由恪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本能地不想再在这种情况下跟这样一个小姑娘继续对视。他回避一般合目倾覆下去,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不骗你,真的没有忘。”
顿了顿,他终于供认不讳:“是我不够坦荡,现在想想,果真讨厌得很,怪不得你要躲我。”
可惜有些话他依旧说不出口。
譬如那日出了唐冢,一连几日忙碌,他本该径直回房去休息,他也是这么做的。可是树影摇晃间,就看见她了。
为这一眼,他驻足不前。
由守觉得奇怪,问他怎么了?
那边的声音一丝传不过来,林中静寂,由恪淡淡道:“没什么,走吧。”
“……”些微的风扑在他脸上,牵扯着由恪再度停下脚步,“不,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想来也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此时再进一步解释也不免会显得穿凿,倒刻意了。
更何况,他们之间有的是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好在她好哄得很,听了这几句话果真乖了下来。她在由恪胸前蹭了蹭,两手慢吞吞地摸上他后背,逐渐收紧。
好像又瘦了点。
闹的时候她理直气壮,此时心口钝钝地钻出点酸意,愧疚之感顿生,她呜呜嗯嗯了会儿,终于小声道:“对不起,师叔,小九不该跟您闹脾气的……您好累的吧……”
“嗯。”由恪沉沉压着她不动,应声后隔了会儿才刮了刮她脸颊,道,“别光说对不起,继续,说喜欢师叔。”
“小九最最最喜欢师叔了嘛……”她想要再懂事一点的,可却实在忍不住,于是埋在由恪颈边亲吻起来权作补偿之意。在此过程中由恪没半点回应,她忙得有些气虚,口吻轻轻,似是掩不住心虚——又理直气壮:“师叔,您从来没说过喜欢小九诶……”
由恪刻意空了会儿,在她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没听到,不安分地用鼻尖蹭他下巴时才出手卡住她小脸。
“是吗。”他道。
“对呀,可是小九每天都说喜欢师叔吔……”
由恪没有把这些话归为惯常撒娇。相反,他迫不及待地、擅自将其认作对他真心的质疑与求证。
无疑,这种怀有不安全感的追问令人意动,甚至久违地感到兴奋。
于是连倦意也可忽视,由恪朝她望过去,将戴有戒指的那只手塞进她手里,牵引着她的手指去无名指摸他的指根。银戒冰冰凉,他的语声也是:“是什么让你觉得,你的这个师叔是个随便什么人送婚戒都会收下的大傻子?”
他是在说,他答应了。
你听得懂吗,小九?
红唇微张,由恪浅灰色的眼瞳中暗色翻涌,先一步捂紧她的嘴,不许她吐出任何字句。
银戒如冰块被塞入她口中。
嫁娶二字分量太重,他不该从一个小女孩身上寻求答案。她那么小,哪里弄得明白这些?
所以,这样重大的事让师叔代为决定就好——他们已经互换戒指了,就算,礼成。
由恪最后跟她确定道:“我还用到别处睡吗?”
–
有人下山为历练,有人下山只是玩。言九无疑属于后者。从前唐妙兴担心过对她来说山下的一切太过沉重,可是待在她身边看着才发现,尘世万般尘总沾不上她半点。再苦再难,她不在乎,也不会看。
连自家人每天早出晚归忙些什么她都不放在心上,何况其他?
左若童放下茶盏,指腹摩擦过杯壁,冷茶连香气都淡淡的,明明不该有雾汽翻涌上来,可指尖却好像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濡湿了。
眼睛……原来也会舔人吗?
他或是不解风情的料峭春风不假,总想吹人酒醒,却不管冷不冷。
被左若童突然问到最近在忙什么,她陡然紧张起来,一种面对自家导师时特有的压力油然而生,逼得她一瞬之间在脑子里把下山后的事都过了个遍,然后惊讶地发现——
没有一件好拿出来说的。
她硬是挤出一句:“卖耗儿药。”
“嗯?”
“左门长,您要买一点吗?正好我身上有,就买一点吧——耗儿药耗儿药,瑾儿吃了考大学,灵得很。”
左若童并不很明白她口中的耗儿药到底什么药效,但对出自唐门之手的药物性质有数,即使她那么说了也断然不敢买给自家蠢徒吃。
他又问:“你知道我们为何在此吗?吕家、火德宗、甚至是其他门派的门人想来你最近也在这里见过,你难道从没想过这是为何吗?”
她于是想了想,道:“这里是陪都嘛,人多也正常。”
左若童安静地注视着她,确定她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后才微叹了声,道:“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左若童最后对她说:“不怪你,你只是被家里人惯坏了……或许我该和你师叔谈一谈,甚至,见一见你师父。”
她轻轻“啊”了一声,道:“可是我师父不在家,他很久没回来了。”
左若童压了下眉,似是意识到什么般面露恍然之色。声音变得更加轻柔缓慢,他问:“所以,你一直在想他,是吗?”
–
由恪得知言九已经从左若童那里听到点风声后脸上不见半点惊讶之色,只是冷声道:“多管闲事。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就告诉你了。”
她无所谓,打了个哈欠问:“现在是时候了吗?不是小九就装不知道好啦!”
由恪不说话了,转而看向唐皋。
他特意带了两个药师下山,没道理一个忙得要死一个还整天闲逛。其实早该叫她去给唐皋帮忙,是唐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加进来才暂且把她搁一边去了。
唐皋不是针对她,更不是排挤她,就是单纯地烦她。他自己关起门研究药面研究上几天几夜也不打紧,多个人——尤其是自家师妹在旁边,他不用想都知道有多闹挺。
若论私心,他也实在不想给人知道自己的方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好像看出他的心思了,刷就蹦到唐皋面前,整个人闪闪发光起来,真诚得不能再真诚,拿起腔调抑扬顿挫道:“前辈,原来是给你帮忙吗?早说啊,小九义不容辞——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姆们姆们姆们!”
唐皋:“……”
给她一脚叫她滚的话妙兴还能认他这个兄弟不?
以后还能和杨少爷坐一桌吃饭不?
回去还能见五不?
唐皋——忍了!
“师兄,你这样研究不行啊,这数据都不能看——这样这样,你先停,我请弗莱明来给你看看。”
“怎么请?就,请仙啊,你没听说过吗?”
“出马不过山海关?我管他那个。人不行别怪路不平,我叫他来,喜马拉雅山也得给我翻!”
“……忘了,弗莱明这会儿还没死,请不了捏。我换门捷列夫——人都走到西伯利亚了,你别急!哎!哎!前辈,你不小心把小九锁在门外了啦!”
半个时辰后,师兄妹坐一起怒骂门捷列夫懂个锤子的元素,借此得以修复岌岌可危的感情。
“说起来,前辈,你到底做什么药呢?”
唐皋有些疑惑:“你不是说左门长跟你说了吗?”
她点头:“对呀对呀,说了呀。他就跟我说……”
——城里有东洋异人。
消息是小栈的少东家传给各大门派的,是以陆续有人到此汇集。虽然是言家的地盘,不过唐门与此地相去不远,到的早,再加上本职专精暗杀,隐秘高效,是以手里消息最多的如今倒是他们这几个人了。
——除了言九。
唐皋是真想锤她,闹了半天,合着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有异人不假,听恪哥的意思大部分还是普通人,异人统共就那么一个,知道咱们盯得紧,藏着不敢出来——不过也就这几天的事了,恪哥他们已经有眉目了。”
“嚯——摸清那边身份了?”
“你以为恪哥跟守哥每天忙的什么……”唐皋戳戳她脑门,继续道,“就是个东洋老娘们儿,叫什么……京夫人。”
“哦,她啊。”
“……你认识?”
“不认识啊。”她果断摇头。
然后被忍无可忍的唐皋揪着脸提走扔给唐妙兴:“看好她别乱跑!净给我打岔!”
唐妙兴正想从中调和一下,就见她仰起脸来对他道:“莫慌,师兄。前辈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小九比他更有天赋更有前途的事实而已,没关系的,小九早就习惯了。”
唐皋:“……”
这次直接被不小心锁在家门外了。唐妙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