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哟。”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笑音响起。武皇只觉身躯被人拽住,风临抓起她及时往后一拎,避开了那支箭。
箭羽挟风而过,恰从武皇脸颊刮过,笃地钉在后方墙上。她瞪大眼呆在那,定看向楼下,仿佛有什么笃信之物随着那一箭碎了。
风临在旁差点笑出声来,看看她,又看看顾严松,乐道:“如此救驾?”
“顾将军你做什么?!”谢凤翎脸色发青,立刻策马上前质问,压低声音道:“我们是来救驾的,你这一箭出去我们还怎么撑这面旗!”
旁边副将也慌了神,忙阻道:“将军!不是说来救驾吗!”
顾严松目望前方,见此箭未中,知对方已有防备,后射难成,便直接放下了弓,对旁人之话一言不发。
见其态度,谢凤翎暗咬牙,压下恼意,转头高声道:“可惜将军箭没中,未能射杀贼储!众将士,陛下遭贼党挟立楼上,救驾正在今夜,除逆勤王!还政乾元!”
四周立有人应和而呼:“除逆勤王!还政乾元!”
她几句话说出来,慕归雨眼神已相当阴沉,缓慢将目光从含元门上移下,挪到她的面上。
“谢家女巧舌如簧啊,嘴皮一碰,便将箭尖的方向偏转了。可依孤看,方才那箭好像不是射孤的啊。你说呢,陛下?”
风临揪着武皇后领问,对方并不作答,怔怔望着下方。
白青季在旁适时喝道:“大胆逆贼,竟敢当众行刺陛下!”遂有人附和斥之。
风临于两方说话间一直低头压笑,忍不住问武皇:“你到底怎么有脸唤她的?”
对这明显带有讥讽的话,武皇本应不会理会,可或许是此时此刻的冲击太特殊,神差鬼使地,她竟张开口:“她应该来……”
谁料就是这二字令身旁人凝住了笑。
“应该。”风临动唇重复了一遍,牙尖细细碾磨这二字,眼神渐阴。
左侧子徽仪敏锐觉察她语气异样,立刻朝她迈了一步,紧盯她垂在佩剑旁的手。
风临感觉到他目光,回首微笑:“徽仪,别担心,孤不会在这把她怎么样的。”
她说完转过头,忽而猛转过身,抓住武皇就往城墙上磕去!子徽仪及众立时色变。武皇头脸重重拍在冷砖上,顿时满眼金星,头晕脑震,不禁痛呼。
“难道做皇帝做久了,就真不把别人当人了?”
风临手扼住她后颈,垂眸冷然俯望她的模样,字字森寒道:“就因你如此,连父亲也不愿再见你。”
身旁等人忙暗聚过来遮掩,白青季大喊:“陛下为逆贼恶箭所惊!快传御医!”遂作搀扶状,连原本藏站在后方的平康此时也悄然上前劝说。
武皇在呼喊声里,颤巍巍伸出手捂向头,双目泛着大片血丝看向风临,道出一句话:“你无非是想羞辱朕。”
“陛下真乃天纵之才,居然看出来了。”
“是啊。怎么了?”风临微微俯身道,“这都是陛下应得的福泽。”
武皇瞪着她道:“看到她射朕,你很痛快吧?”
风临没答,弯唇轻笑,抓着她直起身。武皇怒从心起,抬手便向她脸扇去,风临一把抓住,硬生生把她的手摁下去,尔后用一种很亲昵的态度帮她整理凌乱的衣袍。
武皇浑身恶寒,欲推,风临却不容她推拒,理好其衣襟,两手抓着她双肩,使劲将她扳转向城下众人。
夜下含元门恍似引蛾之灯,目光群注。风临摁着她,微微俯身,附在她耳边笑道:“你站在这,她们就是逆。”
“好好站在这看吧。”
风临直起身看向下方,微微扬声笑道:“想一箭废了孤的法统?这可不行啊,顾将军。”
顾严松没有说话,默然从下属手中接过陌刀。
风临于楼俯视其行,白而俊丽的脸在夜灯下慢慢上扬嘴角。宛如猛兽于夜中咧嘴而笑,露出獠牙,无声的威压自夜天压下,横漫宫道。
“依云,退下。”
整条含元大道连同东西两街全随这一句话沉了下来,风依云面色渐凝,毫不废话,立刻率凤仪卫退至两边,让出道路。后方马蹄缓动,北骑整队提兵,慢慢看向前方守备军。
对面忽地静了下来。守备军士兵无声整队,持盾士兵悄然向前聚集。
含元城门楼上,风临目视下方,抬指挥了下,平康应之上前,站在武皇身侧,高声道:“陛下口谕——朕与储君已至此,念尔等或受奸佞蒙蔽,此刻弃械俯首,赦罪不杀,执迷不悟,逆罪论处——”
密密麻麻站在大道上的守备军士兵面色各异,于此刻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后方的顾严松。
万人注目下,顾严松握住陌刀,策马上前几步,望向前方木然道:“恕难从命。”
后方谢凤翎神色微变:“将军!”
楼上风临缓缓而笑:“逆贼不降,杀。”
城楼上士兵猛地响起号角声,仿佛炸响在夜空的信号,楼下骑兵闻声而动,朝着前方列阵之地猛冲过去。
后方谢凤翎此刻真真恼火起来,压低声音冲顾严松道:“将军怎可冒然回应!”
顾严松道:“嫌我说错了话?如何,要我现在自刎谢罪吗?”
谢凤翎脸色逐渐阴青,抿唇不语。顾严松道:“谢女郎,要罚要避,你最好快点做决定,北骑就要来了。”
谢凤翎讽笑:“避?对面两三千人而已,你两倍之数,难道除不掉她们!”
顾严松笑了下,是那种面对无知之人所露出的轻笑,她立起陌刀道:“尊贵的女郎,你可曾听过脂云城之战?那是镇北军立名之战,两千疲兵对万员漠兵,守城战,胜了。”
谢凤翎的表情寸寸凝冰,目光难辨地看着她。
顾严松视若无睹,攥起缰绳平淡道:“退下吧女郎,铁马将至。”
几乎就在她说完的瞬间,前方响起连天马蹄声。骑兵策马轰然撞在盾上,霎时如炸雷响彻大道。
此地北骑只有打头一排马着甲,至多不过三百,威力却不容小觑,只方才这一撞便几乎冲开了前列的盾线,有持盾士兵正迎铁马,当场被撞飞了出去。
撞盾声、嘶鸣声、马蹄踏人声、刀剑碰撞声响作一团,层层叠叠在长而阔的大道响起,震耳欲聋,听得人头皮发麻。
子徽仪站在城门楼上俯瞰,不由惊心,就在此时身旁人忽而动了起来。
她要下场了。
他当时便想拦住她,手在她转身瞬间就伸了出去,触碰到她冰冷的金属护腕,可那句别去终究没有说出口。
坚冷的护腕阻隔了指尖的温度,令人毫无觉察,但风临仍于此时回过头来,对他说了两句话。
在惊天动地、震耳麻脑的搏杀声中,她的话音如此惊心动魄,那双眼像两把利剑,直插进他最脆弱最柔软的心底——
“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然后一刻不离地看着我。”
子徽仪忽地就不动了,那只手就停在半空,片刻后缓慢收回,“好。”
“我就在这里……”子徽仪呼吸难继,压抑着语气的异样,缓慢说完这句话,“看你。”
风临垂眸望了眼他收回的手,注视他片刻,转身离去。白青季等人跟随而下,楼上呼啦啦空了一半,张通鉴带着士兵围守武皇身侧,一把尖刀就抵在她的背后。
武皇感受到这无声的威胁,缓缓眺望前方,见敌众远胜北骑,内心凄凉之意忽地散去许多。她阴沉着脸瞄看风临背影,又转目看了看不远处立在阴影下,苍白抿唇的子徽仪,她挪回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极为讽刺地笑了两声。
城门楼下,信兵点燃手中竹筒,一束烟花射向夜空。风临上马带着人发起第二轮冲击。道两旁魏冲、褚绥等人紧盯她的手势,配合左右辅功。
在大道西侧,慕归雨尽量伏在不起眼的地方,拿着别人的弓伺机放箭。
弓太轻,弦也不够劲,慕归雨蹙眉,有些后悔今夜出门没带自己的弓。
道上已是喊杀震天,玄棋急得快疯了:“我草我求您了家主赶紧走吧!戍边守备军跟北骑巷战,这不是闹着玩的!”
慕归雨向冲锋而来的身影看了一眼,遂道:“你放心,我有分寸,只要把人捞回来我就……”
玄棋大惊失色:“去哪?!”慕归雨已然挣袖而去,竟策马朝着前方交战处跑去,玄棋发出无声尖叫,拼命追过去。
远处风临原在前冲阵,忽然余光瞥到一个熟悉身影,迅目望去,不由诧异:慕霁空?
她霎时意识到什么,回首果然看见那人往弟弟方向跑去。风临一边懊恼,一边焦急,立刻命属下赶去相助。
慕归雨一路弯腰伏行,很敏捷地冲到一部分凤仪卫所在,那里原本奉姐命退离的风依云遭到虎贲军士兵的阻击,两方交起手来。刀光箭雨就在他身侧晃过,慕归雨拉弓搭箭,连射十支,总算冲到他身边,勒马于他右侧道:“殿下!”
风依云满身血迹,见她来也惊到了:“慕大人?!”
慕归雨看了眼将空的箭囊,还未说话,便又有两个敌兵奔皇子而来。风依云忙抬剑交手,正在此自顾不暇之际,一支冷箭自正面而来,直冲他眉心射去!
千钧一发之际,慕归雨于旁敏察箭势,猛地伸出手拦挡在依云脸前,而就在她手停下的刹那,箭直接从左掌贯穿而过,挫肉而出,猛穿出手背,箭尖缓缓停在风依云眼前。
风依云怔看向面前的箭,双目圆睁,睫毛就抵在箭尖上,银光映瞳。血顺着箭锋流淌,在煞白的箭头下凝成血珠,滴落在他鼻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他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刀剑声,马蹄声,厮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唯有那滴血的触感,像一枚冰粒,沿着他鼻梁缓慢滑下,融化在他脸上。
慕归雨望着贯穿手掌的箭,这一刹那间,脑中想的竟非疼痛或七情,居然是另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刚刚只是碰巧站在了他右边。如果是站在左边呢?
站在右边,所以要伸左手挡最快。如果在左边呢,如果要伸出的是右手呢,会犹豫吗?
文臣一生才学所系,尽于右手。她还有没做完的事。会犹豫吗?
没几个人能拦下飞袭之箭。
慕归雨没蠢到看不清自己的地步。答案已无需再想。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血淋淋的左手,就像在看被剖开的心。
原来是这样。
慕归雨盯着贯穿手掌的箭端,忽地缓缓勾起嘴角。
原来是这样。
难怪殿下发了疯地找那个人。
此刻她忽而明白,那时公子与殿下大约真没有故意凑在一起。他的确避了,拒了,远了。她也的确两绝。只是相爱的人总会像这只伸出去的手一样,不受控地探向眼中人的面庞。
“慕……大人……”
慕归雨没有说话,迅速收回伤手,于瞬息跳马,抓住风依云马的缰绳便奋力向战场外拉。部分北骑此时赶至,立时杀出路来。
“护卫殿下!”
四周他的亲卫随之而动,玄棋带着慕归雨侍从拼命赶至辅助回护,终于拉着风依云脱离战场,一路毫不停歇奔到含元大道西侧,通往西市署的街旁。
风依云飞快下马,声颤道:“慕大人你怎么样!”
慕归雨立刻把他拉到隐蔽处,四下看了看,这才低头看向自己的伤手。
玄棋跟几个侍从、凤仪卫紧张警戒,也焦急问:“家主你伤势如何?!”
慕归雨把手收回面前,垂眸笑看那根贯穿掌心的箭,右手取出佩剑,忽地一剑将箭杆斩断,箭羽那段啪嗒掉在地上,她收剑,握住掌上箭尖那段,将箭杆活活从掌肉中拔了出来。
血顺着掌心像河一样淌下来,风依云倒吸凉气,惊唤:“慕霁空!”
“无事。”慕归雨微笑着把断箭丢到地上,甩了甩手上的血,拿出帕子随意地包了一下,后对他道:“让殿下受惊了。”
不待他说话,慕归雨立刻对面前这几个凤仪卫士兵道:“方才太女命殿下退离,你们好生看顾,护送殿下绕回皇城,切莫让殿下再涉险,但有闪失,唯你们是问。”
“是大人!”
风依云一把抓住她:“那你呢!”
慕归雨望着前方交战处,眉头紧锁:“我要想些法子帮她。”
“你没上过战场,能有什么办法,快回去处理伤势吧。”风依云焦急道。
慕归雨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含元门前厮杀的北骑,沉默少顷,直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