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事府职此时与虚职无异。而太女给了她这个虚职,反去了其外州的实职,其中态度不得不让人琢磨。
风临下不去手杀她,但能狠下心下手压她。从家事到官场,只用了几日,便将她的精神压得难以支撑。
子敏文在短短几天受尽煎熬,昼夜愁眉,整个人瘦了一圈。
闻人言卿自然将她状况看在眼中,但因前番事,并不接她的话茬,别开脸去。她印象中子敏文看着随和,实则是极要面子的人,晾几下必受不住会走,没想到今晚子敏文却像打定主意要找她,无论怎样也不离去。闻人言卿看了看对面几人,实在无法,便答应与她到门外私谈。
“你找我什么事?”
子敏文说:“我有件东西想送你。”说完,她从袖中拿出一牡丹螺钿漆木匣,朝对方递去。
闻人言卿蹙眉,摇头道:“多谢女郎,但无功不受禄,宥我婉拒。”
子敏文有些讨好地将螺钿漆木匣递去,说:“看看吧。”
“真的不敢冒受。”
“看一看吧,就看一眼。”
闻人言卿蹙眉不语,站了会儿,到底还是接了过来,道:“想不到还有女郎给我送礼的一天……”打开盒子一瞧,话音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匣内。
在漆木匣内,一枚蓝宝石发簪静静躺在绸布之中。
于她左耳畔,一枚蓝坠子于空中缓缓晃动,闪现出与匣内簪一样的蓝彩。
不需询问,闻人言卿不会认错,这枚簪上的宝石,正是当年父亲卖掉的那枚宝石坠子。
曾经做耳坠的水滴形蓝宝石,已被人改了样式,镶在了金簪上,但它的线条与色彩仍与当年一样,深邃的蓝像一只眼,倚在匣中望着她。
“多谢……”闻人言卿再张开嘴时,只说出了这两个字,耳边的蓝坠于脸侧剧烈摇摆,在她眼中晃出一片烁动的蓝光。
子敏文说:“这些日子没来寻你,就是在找它。”
她走上前,努力露出笑容:“望归,我们聊一聊好吗?”
闻人言卿直直看着手中漆木匣,抿唇点了头。
与房内人稍作招呼后,她跟随子敏文去往另一个雅间,入门一坐下,子敏文便情绪波动,对她说:“殿下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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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文轩阁内,二楼议事厅。
座案前,风临把笔放下,将面前最后一本奏文盖上印,转看四周僚属:“事都办完了?”
徐雪棠与左序立刻起身,扫了眼文牍道:“回殿下,今夜的事务基本处理完了。”
“嗯。”风临收好印章站起身,朝三楼走去道,“那孤去忙点别的。没有要紧事,任何人勿扰。”
“遵命。”
风临入室便反锁门,一进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将近子时都未出来,也没有传出一点点声音。
门口守着的乐柏与张通鉴神色不禁有担忧,却因性子沉稳,都未言语。随着时间越来越久,楼下白青季等人越发坐不住了。风临呕血刚好还不到一月,身体仍未恢复,白日里那公子又给送走了,谁知她会有怎样反应?
众人越想越觉得不妙,本没觉大事的人,随着楼上长时间的静默也逐渐心慌起来。终于,在子时半,一众人都坐不住,三三两两悄然登楼,手里拿着几本文书装样,暗听动静,互相对眼神。
徐雪棠敲了两下门,“殿下?”门后无人应,大家一下子都慌了起来。
“不行,可不能再等下去!但有万一谁能负这个责!”白青季上前道,“起开,我要开门!”
张通鉴立刻拦住:“别冲动!我们再敲门唤一唤,若是再没应答,踹也不迟——”
“晚了怎么办!”白青季内心大慌,怕她再有万一,立刻道:“有什么怪罪我担着!”推开众人上前,两脚便踹开了门。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伴着木料裂隙的声音,木门撞开,贴满纸张的屋墙猝然展现在众人眼帘。
启门之风飒然横贯屋内,吹起墙上数百纸张“沙沙”作响,白纸黑字在满墙摇晃,杂乱无章地贴着,一张盖一张,一张接一张,像满树白叶,而在白纸墨字的中央,风临左手持笔,在纸张沙鸣中慢慢回头,看向众人。
白青季愕然看着这一幕,目光掠过墙上纸张,见上面写着许多杂乱无序的话——
“六月二日,他问我药贵不贵。”
“六月一日夜,他醒后瞒着我外出,被问起时,说‘想去外面看看月亮。’”
“他说五月十五日就想走了。他不好奇自身遭遇,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全不在意。不在乎自己性命。没见到他因伤势流露情绪。”
“同六月二日,闻人言卿、慕归雨相继见了他。”在这行字的后半部分,有重笔画的两道圈。
“父亲言其性傲,意坚,有情有义,绝非趋炎附势之辈。”
“六月四日,他要求我不追究姑姑与她。”
“六月三日,态度稍和。原因?”
“六月四日,他摇头否认讨厌我。”
“六月五日夜,有一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五岁失父母,长年寄人篱下,自小习练文史礼乐琴棋书画,课业繁重,不曾闻怨。相识十二年,从未听过其喜恶之物。幼受责打而不改神色,弃于道而无现屈畏。骨傲而身卑,抑欲而绝念,其人必郁,不寿之——”最后几字没有写完,被狂乱的墨痕划去,像是悔言涂改所致。
“六月六日,‘殿下,还未恭喜您入主东宫。可惜我已经没什么能再给您的了。’‘愿殿下万事如意。’”
“五月十五日夜,城门分离,毫无求生意。”
“在长姐亡故,我离京,子家受创之最艰难时期,于深宫照顾父亲与依云五年。彼时年幼,仍不弃。意志坚定。重情。品行端纯。”
“暗桩二年,忍辱不发,一字不漏。为达目的抛情弃命,不见犹疑。心狠,果决。”
“心狠。实在心狠。”此六字乱得几乎不能辨认。
“撒谎!撒谎!”
“‘我曾不自量力,奢望身能似月,百年随君。’我曾不自量力,我曾不自量力我曾不自量力……”
“此念荒唐,错是什么?虽有缘而无分,有花无实。天定如此,不再强求。不再强求?惟愿殿下如意。又是如意。”
诸如此类,无数字句横七八歪地铺在纸上,写满了旁人根本看不懂的话。
白青季眼睛混乱地在数百纸张中穿过,一时头晕目眩,心内咯噔一声,骇然看向风临,莫名心虚道:“殿、殿下……”
风临缓慢放下执笔的左手,目光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开口:“谁让你们来的?”
“白青季,你现在都敢踹孤的门了?”
“殿下恕罪!”白青季咣当一声跪在地上行礼,满额冷汗,“是属下莽撞了,属下、属下……”
“去领罚。”
风临抬起左手,以笔尖点了下门的方向,“把门关上。”
“无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孤。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