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要在此夜终结。
子徽仪望着前方那一小块月光,少顷,慢慢动起手,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朝着牢墙一步步爬去。
灰冷的石墙注视他的动作,看着他像陷于血泥沼的人,用手一点点扒开枯草叶,爬了过来。
子徽仪指尖触在石墙边,喘了口气,费力支起身子坐起,倚在墙边,奄奄一息,抬起血淋淋的手,点在墙上,带着无尽眷恋写下了几句话。以血。
也许这将是他人生中最后的话了。
指腹划过粗糙墙面,写完最后一笔。子徽仪看了片刻,慢慢靠去,将额头轻抵在血字之上。此生尽凝此二句,再无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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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风恪大步快走,眼中有异样的兴奋之色,方才通报的小兵觉察异样,小心道:“殿下,刘大人处往左边走……”
“谁说本王要回去?备马去东城门。”
“殿下您、您三思啊,那到底是危险地方,您金尊玉贵的可不能犯险,况且刘大人也说让您——”
风恪脸色阴沉,难得有风临吃瘪而她占上风的事,这人竟敢不要她去露脸!
风恪抬手就是两个嘴巴:“你个下人休要管本王的事!只管回姑姑说本王去助威守城、振奋军心便是!”
她着人备马,脸上剧痛也变得享受起来,跟着柳忠的部队,两眼锃亮往东城门跑去了。
骑马赶到,风恪登上城楼,正望见一队人马在城前来回迂跑,她们试探出了城上弓弩的射程,巧妙地游离在射程之外,每当城上射箭时便远,搭箭时便近,往复折返骚扰。
夜黑尘大,对面又一众人骑马奔驰,很难辨视,哪想风恪冲过去扒着女墙伸脖一望,当即对着个人影大叫:“风临!本王看到你了,哪里躲!”
黑夜城下,遥隔数百丈,又处在士兵之中,连风临都没想到她能一眼认出自己,意外使得风临有短暂的停顿,冷勾起点笑,仰头看向城上人。
风临轻轻讽笑:“你一个下旨被废的庶人,怎还有脸自称本王?”
这一句真真戳到风恪痛处了,她忙暗看四下,牙咬得咯咯响,脸色暗红,阴森道:“……陛下是受了你的蒙骗才误会本王,你这乱臣贼子,蒙蔽君心,这回我们便是要清君侧!”
风临好笑道:“恬不知耻。篡联飞骑,夜袭皇城,为一己私利将天下置于危地之人,也有面目妄称清君侧吗?”
风恪脸阵阵抽痛,阴哑道:“本王至天下于危地,你难道就好到哪去?昨晚去了皇城的不是你?!”
一旁有北骑上前喝道:“我们殿下剑向宸宫,乱不出宫墙,刀不加百姓,难道不胜你这等作乱之徒百倍!”
风恪怒道:“哪来的狗奴,我们说话你也配插嘴么!”
风临策马上前一步,将属下挡在身后,冷声道:“她忠国之士,怎不配与你我讲话?”
此话一出,风恪听得一愣,随即泛笑,刚欲讽之,哪想接下来的话让她笑不出来了。
风临道:“风恪,你与孤皆为皇女,你若是只想争一争那个位置,孤绝不对此作任何指责,谁又没有野心?政场相见便是。
但你伙同刘达意调军攻京,你难道不知兴兵攻京是起乱之象吗!一旦苗头未能遏制,便是举国大祸,风恪,你是想焚天下来成全你的私欲吗?你别忘了你也是个皇女!”
风恪站在女墙后一时语塞,脸上伤口撕裂般疼痛。
“负一人,尤可面天地,负一国,身与节俱丧!风恪,回头是岸!”
待风临说完回头是岸四字后,她身周几个北骑属下皆附和喊起“回头是岸”“回头是岸”,一时间天地此起彼伏尽是此声。
风恪只觉一股火猛地窜起,好像她真成了什么千古罪人似的!放屁!她立时抬手捂住包扎的半边脸,忍着疼道:“贱人岂敢放恣!”遂咬牙问旁人:“怎的不出城收拾她们?!”
守城将官神情微有古怪,行礼道:“殿下恕罪……但她们以小股兵力骚扰,明显是诱敌之策,开门岂不中计?目下敌情不明,我们守城一方何必冒险,不如以逸待劳……”
风恪怒目:“方才你们人少,不利应敌,眼下飞骑增援已到,这便去交手。给本王把她们都杀掉!给本王把她活捉来!”
正此之际,突然听见风临在城下喊:“风恪,你难道不想见你女儿了吗?”
风恪一定,立马扭头:“你什么意思!你难道……”
风临噙着笑意,眼神却渐渐冰冷:“不错,孤把她带来了。风恪,你与孤都有在意的人。一命换一命。子徽仪还孤,你女儿还你。”
在与她隔空对话的同时,风临悄悄在身后比了个手势,北骑见到立刻敛声,悄悄带人后撤。
风恪在城上面上凝重,可也仅凝了瞬息,便扬眉冷笑,像看透对方一样:“人在哪里?拿给本王看看。”
说着她忍不住笑起来:“风临,本王太了解你了,纵使她在,你也根本下不去手,做不到的事怎么拿来威胁人?哈哈哈,你若把她带来了更好,今夜势在本王,本王女儿也要,美人也要。左右,给本王出城围杀了她们!”
守城的士兵与赶来的飞骑营将官皆有犹豫,没有立动。风恪将欲喝斥,却忽觉城下有意,刚探头去望,一支箭呼啸而来,正打在她脸边的城墙上。
“啊!”风恪大惊,四周弓弩连忙回击,却见城下军士不知何时撤远,风临亦策马飞去,箭矢一路射追,却只能钉在她离去的马蹄印上。
夜空下,沙尘伴着她嘲讽的笑音传来,“风恪,一会儿见。”
风恪怒面拍墙,喝令:“还不快出城去追!”
“殿下天黑敌狡,仔细有诈啊!”
正争执之时,西边忽然嘈声大作,风恪疑而望去:“怎么回事?”
内城下有马卒飞驰而来,连登阶来禀报:“殿下不好了,西城门遭到京兵围攻!急需增援!”
风恪大惊:难道是两边夹击?她怎么做到的!
正心乱时,她再次望向城下,却发现风临早已一路相向远,竟渺将不见,她登时恍然大叫:“竟敢戏吾!”而身后飞骑营将官也顿时明了,立刻急声道:“快去追!”
风恪气得脸伤剧痛,西边声响愈大,她心慌泛起,左右望望,立刻下了城墙,上马直往刘达意所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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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风临策马急驰,一路毫无停歇地往明州城西奔去。
身后不多时便传来追兵的声音。风临粗略听估,约有百骑。她命众人驰速不减,仅队末士兵回弓以射。
如此狂奔许久,终于望见大部。此时风临早已难支撑,肺里像火烧般疼痛,死命咬牙逼着自己坚持。
前方四千余众早已开始攻城,她们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隐占上风。若照这个势头攻下去,至多一刻便可破城门。
“殿下来了,快去接应!”赵长华抵挡箭矢的同时下令,左右立刻有数十人跑去迎风临,射杀追兵。有一些追兵逃走,属下欲追,风临拦道:“残兵不成气候,先攻城为要!”
赵长华奔来与风临简要交谈几句,遂吩咐手下,将带来的唯一一部云梯拉出来,预备展起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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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兵归城,直奔官署禀报。此时风恪早已赶回,正听刘达意训。
残兵慌乱禀报,恐被治罪,言辞难免夸大,刘达意听闻后面色凝重,遂派人把柳合叫来,展开舆图,询问飞骑大部应当赶到何处。
交谈间,风恪心悸的话音传来:“姑姑,这城是不是要守不住了……”
刘达意一顿,抬头看她道:“为何要守?”
风恪愣住,满腹疑惑,却听刘达意道:“我们在此本就是休整歇脚,又不是据城为营,能待便待,不能待走便是。”
刘达意手指舆图道:“她们来也无妨,正好借此机会继续向东,飞骑大营此刻应近雍州,我们与之汇合,据雍州、忍山为营,再行反扑,便可定大局。”
她的话仿佛有种魔力,总能教风恪心定。风恪稍松一口气,但仍忧心道:“离雍州还隔两城,我们能……”
刘达意道:“殿下勿忧,我已派人修书东疆,可拭目而待。”
风恪心大定,但很快又阴沉下来:“可本王心里还是不舒服……就算要走,这城也不想留给她!”
“您想如何?”
风恪目现狠意:“烧了。把这座城烧掉也不留给她!”
刘达意略一思忖:“如此亦可阻她们追击,也罢。”
后她吩咐众人行动。风恪心总惴惴,怕风临在后追击,虽万般不舍,但也狠下心来,唤人吩咐:“去把子徽仪带到西城门去做人质!”
刘达意听到后微微点头,便与柳合向外,唤来千余人,骗这群人去西城门守城,她们则在后方坐镇,分守其余四门。并将子徽仪交予她们手中,以幌骗这千人。实则暗带余部北撤。
待千人携子徽仪走后,刘达意与柳合在道上对视一眼,各自上马。柳合沉声吩咐:“点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