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瞥了一眼,见是个脸生的内侍,问:“今天怎么是你来送药?”
那名内侍端着东西躬身:“回贵君的话,今日尚食局事忙,姜食医一时走不脱,怕耽搁您的药膳,便遣奴赶来送。”
“放下罢。”锦元君说完便挪开目光,照旧外望。
内侍放下东西却没有走,行礼道:“贵君见谅,今儿的长生粥改了新方子,尚食特意嘱咐奴问问您是否合意,烦请您稍尝一尝,给个示下,奴回去也好向尚食交差。”
锦元君皱眉转头,叹了口气,却也不为难这内侍,由自己的侍从端了粥来,拿勺吃了一口,不想参味极重,苦得他立刻吐了出来。
那内侍尤为手快,候在一旁,立刻给他递上了枚帕子。锦元君皱眉本想拒绝,未想在看清那帕子时,整个人突然僵住了!
他呼吸杂乱急促,两眼死死瞪着那丝帕,嗓内发出丝丝的响声。
“出去……”锦元君张嘴挤出几字,“除了他,其他人全出去!”
四周不明发生什么,但都赶忙退下,唯两个心腹守在门外。
殿中,锦元君一把夺过那丝帕,简直如饿狼般把东西抢在手中,两手疯狂翻看:“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帕子!哪儿来的?!”
这蜜合色团花鸳鸯的丝帕,满华京也找不出第二块来。
这是他当年亲手绣给儿子风德宜的陪嫁小物之一,上面的鸳鸯是他一针一线堆出来的。男子一生皆系于妻身,他熬夜为风德宜的每一条丝巾帕子都绣上一对鸳鸯,无非是祈盼着儿子运气好些,能遇到位好妻子,垂怜悯爱,婚后顺遂。
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块帕子了,今天怎会……
面对锦元君的质问,那内侍没有作答,只从贴身衣袋中拿出一张叠起的旧信递给他。
巨大的不安涌来,锦元君五脏六腑都惊颤,他莫名泛起恐惧,控制不住地伸出发抖的手,拿过字条,一点点展开。
几行黑字,将他的心肝一起剖开。
像是被人活活拧断脖颈的天鹅,锦元君在一瞬失尽力气,倒伏在榻上,双目通红,两手抓着那纸条,挣扎,嘶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抬起手,抖着手指将那纸条塞进口中,一口一口地撕咬下纸片,抻着脖子把干涩的纸咽下去,如撕咬谁的血肉,吞咽一把刀片,在喉结滚动的瞬间,有大颗的泪掉下来。
纸撕成四口咽了下去,这个男人缓慢地垂下头,身躯强忍哭声而巨抖,嗓音被纸刀划得伤痕累累,艰难吐字:“谢谢你们……若不是你们……我还被……蒙在鼓里。”
锦元君寸寸抬起头,两手死死攥着被子,额前青筋暴起,忍耐着极大的悲怒,眼泪已将他整张脸浸湿,淹没了他眼角的皱纹与鬓边丝缕白发,他睁着红肿的大眼说:“留在我宫里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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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辰后,恭定王府的密会散去。
各人分错而行,风绮如留在后几位,不徐不疾地披戴上帷帽,预备往府东角门处去。半路上她忽见恭定亲王带着一个心腹站在前面,直望过来,风绮如心中有疑,面上却恭敬笑着过去:“尊长。”
恭定亲王面上无笑,伸手示意了下:“吾来送送你。”
风绮如猜她有话要讲,也不推脱:“晚辈受宠若惊。”复恭敬一礼,一道行去。
路上,恭定亲王眼神示意旁人远退,与风绮如压低声音道:“吾与你亡母少时有些交情,念着她,有些话也需叮嘱你。”
风绮如放慢脚步,态度很有礼:“晚辈洗耳恭听。”
恭定亲王道:“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但拼劲勇劲万不可用错了对象。”她顿了顿,望向对方,意味深长道:“冲旁人,得利或吃瘪,都可算累积经验,但对有的人,万不可起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引火烧身,不死不休。”
她停下脚步,满是皱纹的眼睛笔直望着风绮如,意味深长道:“定安王,莫要招惹。”
风绮如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特别反应。
恭定亲王道:“有些话以吾的身份,是不便说的。但你母亲只你一位女嗣,吾不得不讨这个嫌,把话与你点明。那位定安王年纪比你轻,心思却比你不逞多让。她归京入朝,满打满算还够不上一年,却已会玩弄谋算权术。”
“风希音,你以为是怎么死的?”恭定亲王缓缓道,“人们议论紫宸殿,议论缙王府,议论三法司,议论内卫……独没议论她。她脱身了。”
恭定亲王转过头,对着前方曲径露出一个无奈而苍老的笑,“她成长得太快,这对我们不知好还是不好。”
“你既与吾选了她,就记着一件:在你地位稳固前,遇事可以缄口,万万不要骗她。会给自己埋祸根。”
微风悄然拂过二人衣袖,发丝浮动间,风绮如望着她道:“好,晚辈记住了。”
恭定亲王点点头,对着前方幽幽长叹一声:“我们且相互扶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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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内,风临刚见了李思悟、文成章二人回来。近来这两人于文士学子间声名鹊起,已渐有声势。
风临归府后命人置车,自己则立刻叫了沈西泠来,询问:“事办得如何?”
沈西泠道:“大理寺狱中看守及掌刑的狱吏,属下已调查了八成,其众家置在何处,各做什么营生,家有几口,外头养没养人、养了几个,也都打听出了门道。”
“好。”风临道,“把看守宁家人的挑拣出来,先礼后兵。识相的便罢,不识相的,便让她们识相。”
“晓得!”沈西泠作揖,立时便去。
风临往文轩阁走着,寒江先赶了来禀内府事,不多时平康也到了。他拄着手杖,风临目光落在其上时,有片刻停顿。
此时寒江已禀完事由,便撤几步给平康让道。
平康走到风临身旁低语:“昨日跟着的人回来复命了。明非溜出府后,先去了家叫望花小筑的茶社买了些果子。随后去了荣府,入内约有一个半时辰,未出。其间我们的人见到荣府有小厮鬼祟出行,自作主跟了上去。发现这小厮去了……”
风临道:“去了哪。”
平康暗暗看了她一眼,回道:“三品院。”
身旁有一瞬沉默。平康悄悄打量,见风临面无波澜,淡淡说:“知道了。”
在平康眼中,她实在是过于平静了。
平康一边观察,一边试探询问:“之后还要继续松泛?”
“嗯。”风临道,“素问也一并算上。”
“遵命。”平康点头。事述完,他便行礼告辞了。
下午时天有些阴,四下望着暗沉沉的。
天一阴,平康的腿就犯起疼,平日尚可强撑的他,此时不得不拄手杖辅行。风临在他背后,看着他那条微跛的腿,几次欲言又止。
待他走后,风临表情很黯,低声问寒江:“他这样辛苦,孤几次想劝他暂卸差事去修养,又怕他以为孤嫌弃了他,伤了他的心,不知怎样才好……”
寒江闻言立刻道:“殿下千万不要开口!平康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您若是提了让他回去修养的话,他面上肯定不表什么,必点头答应,可回去之后心中定大大伤怀。您遣了他去是好心,可他免不得多想,只怕就此认定自己已是拖后腿的人,以后绝不会再来了!”
她放缓声音道:“咱们宫里出来的人都要强,事事都不觉要争一口气。素日里做事就要做到最好,不然便不罢休,我如此,白苏如此,平康亦是如此。人好时尚且这般,受了刑留了伤后,更是要强百倍,绝不肯比旁人差半点。争这口气,就像在给自己争一个脸面,受再重的磨难也可以挺下去,因为自己的心气没垮。一时的怜惜是好心,但因此若折了这口气,那才真真是害了他。”
风临面上表情不显,可语气分外难过:“说的正是,孤就是怕伤了他的心,才一直委任与他,可看着他拄着手杖为孤操劳,一瘸一拐地走在孤面前,孤实在是……”
她再抑不住,声音有点颤抖道:“孤实在是难受。”
寒江泛起酸楚,双手拉住风临的手,默默给予安慰。主仆两人许久未说话,风临在原地停了很久,直到心绪全部压下,才强作出微笑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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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文轩阁,风临立刻雷厉风行,开始下了一连串部署,并对白青季道:“萧西之来客,此时该去露面了。”
白青季立刻领命,带人将那几位农人悄悄带出王府。
随后风临与慕归雨互通密信,得知慕归雨已将从缙王府得到的文书秘情尽数安排,明日便可发作。风临胸内郁情稍缓,终于舒服了几分。
慕归雨在密信最后还写了一句话:“臣得顾崇明踪迹,其有意气之谋,是否加涉?”
风临看罢只命人带去四个字:“由她闹去。”
一串事办完,风临细细思量,觉形势稍现明光,心情稍佳。
心里稍稍轻松,她便想去看看人。喝完药,换完药布,风临借口回去更衣,抬脚便往映辉殿去了。
外头天比方才还要沉几分,先前还能瞧见点日光,现下只余云阴。小风嗖嗖地吹过袖间,风临泛起点凉意,抬头见云层阴潮,吩咐人去通知秋医官寻平康一趟,防着他腿有不适。
不多时风临便到了映辉殿大门之外。她身上的杖伤也开始泛疼,脸色有点不好,自站在外头缓了一会儿,才带着淡笑踏进庭中。
彼时子徽仪正在映辉殿东侧的亭内坐着看光景,风临去到时,正见他坐在桌前,用小勺子舀着一块碎冰送入口中。今日他穿了一身素色云锦长袍,乌发柔顺,衣袖净雅,远远望去,像朵绽放的白昙。
下午寒江自风临处归来后,见子徽仪闷坐殿内好可怜,便领他出来透透气,打听得平康暂无事,叫来平康一起陪他,还吩咐人给他送了盏红豆沙糯米丸子吃,想哄他开心。
刚刚子徽仪吃红豆沙糯米丸子时,不小心被小丸子烫了嘴,仆从忙忙地去弄了一小碟子冰来给他,他使勺舀了一小块含在口中,冰在烫痛的地方,边看着前方,边感受冰块慢慢化开。
风临走来时他也意外,刚想起身行礼,就见风临蹙眉:“四月就吃冰?哪个给他弄的。”
仆人连忙回道:“禀殿下,公子是方才吃东西时烫到了,为了镇痛,奴才呈冰给公子的。”
“原来如此。”风临看向平康,“方才还让秋医官寻你,不想你在这里。”平康应道:“应寒江之邀偷闲,有劳殿下挂念。”
她说话间踱步到桌前,不落座,反而站定在子徽仪面前,俯望他清美容颜。
子徽仪目光疑惑,不知她要做什么,前方又被她挡住,站也不好站起来,只好仰头看她。
一双眼睛清泠泠的亮,明晰地映出她的倒影。风临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意味不明地摩挲了下他的脸颊。动作暧昧,子徽仪的脸立刻就有些发烫,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殿下……”
拇指轻抚过他柔软的嘴唇,风临忽强抬起他的脸,俯身吻了下去。子徽仪根本未及反应,嘴唇便被人衔住吻压。她不由分说闯进去,舌在他口中寻到那枚冰块,灵巧勾了出来。
碎冰入口,甜滋滋的凉。
子徽仪睁大眼睛,双唇微张,整个人都呆住了。风临盯望他惊讶的眼,离开前,还十分坏的碾了下他的嘴唇。
两唇相离,风临直起身,笑盈盈看他,当着发愣的子徽仪面,她故意张开口,将那枚冰块咬在上下两齿之间,就像在展示战利品。
随后,在子徽仪的脸红里,风临白牙慢慢使力,一点一点将那枚冰块咬碎了。
冰块碎裂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声声乱心,子徽仪觉得仿佛是自己被她嚼碎吃尽,吞到腹里去了。
“味道不错。”风临笑着坐下,对一旁侍立的侍从说话,可眼睛全程盯着子徽仪:“给孤也来一份。”
感受到周围许多人,子徽仪脸有点红,恨不得抬手挡住脸,也不顾舌头被烫还没好,开口道:“您捉森么……”
风临微愣,忽然笑道:“您捉森么。”
“……”子徽仪呆呆看她,见她一脸开心。意识到什么,他有点尴尬地垂眸。
子徽仪说:“您不能仄样。”
风临:“您不能仄样。”
子徽仪:“别学我嗦话……”
风临:“别学我嗦话。”
子徽仪又羞又气,索性扭过头整个人转到另一边,把嘴使劲闭上。
风临坐在那看他:“生气了?”
子徽仪不说话。
“公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