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渝水道:“宣文十六年,西大营实有多少人?”
“应有,应有两千多吧……”
张世美惊讶:“如此算来,你们岂不是虚报近万人!”
江渝水双目冷亮地注视她:“也就是说,你们旧年与王勤申报募兵所扩之‘新营’,实际根本不存在。”
话音一落,孔俞浑身冒起冷汗,躲了八年的话,终于还是没能躲过。按说她已没了脸,可她此时当真想寻个地缝掩面钻进去。
子丞相冷声发问:“你们还有多少个西大营?”
“没、没……没了!”
张世美暗看身侧一眼,严肃指着孔俞道:“继续讲!”
“是……”孔俞僵硬地动了下身子,大堆铁链发出刺耳声音,她缓慢地讲,“那天晚上,也就是发现先太女去了西大营的那天夜里,我和王勤都慌了神。营地不同于账目、文书,去了望一眼,查一番,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我们一直瞒着掩着,没与她们姐妹提西营,可先太女却去了,没与我们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便知,瞒不住了……”
时至今日,孔俞说到此处时额前仍渗出大汗珠:“吃空饷,假人头,是大罪……尤其落在军营里,那是、那是全家死绝的罪……”
“陛下龙威我是清楚的,不作谎,那时我真怕了。一想到满门都可能被斩,我的手脚就不住发抖……”
孔俞直着眼干咽了下,声音极为沙哑:“正当我不知该如何面对爹娘孩子时,王勤说话了……她,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我,告诉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孟雁问:“是谁的信,上面写了什么?”
“她说,那是珣王的信。”
四下人神色皆有微变,张世美微诧,随即敛掩,孟雁蹙眉不语,江渝水目光投来,忽变得冷亮,而子丞相威压愈重,微眯双目,幽深地注视她。
孔俞干列沙哑的声音刮过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信上写,珣王她,知道我们这的弯绕,也听说先太女和定安王要来的消息。她很了解陛下,说这是陛下起疑心了,必然不会放过我们……她称仰慕王勤挺久,想结交,愿意帮我们化险为夷,解决这个麻烦。”
“后面的话,信上没写,是王勤告诉我的。”
“当时我六神无主,看完信,如抓着救星,忙问王勤什么法子能脱险,她见我意松动,这才开口。我也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与边南的珣王有接触了。”
“在得知皇女来忍山的消息后,王勤就立刻回了珣王的信,对方派了人与她商议,只给她支了一个法子……”
孔俞缓慢抬起头颅,两只浑浊的眼,黑乌乌望向前方四人。
“把太女杀了,不就没人告发此事了吗。”
三人具震,唯子丞相面色无改,暗于袖中一点点握起了拳。
孔俞喃喃道:“王勤说既然太女无法收买,不如除掉,除了她,这里也不会有人冒头。珣王有人能助我们,陈武卒早就到了州府,可以伪装成匪寇动手。而附近州府也大都与我们关系匪浅,不必忧心善后。若能蒙混过去自然大吉,若不能,我们也得了逃命的时间,总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孔俞讲着,脸色忽然变得很灰败:“太骇人了,杀太女……这话太吓人……可我们,我们当时也是逼得没路了……我不想走到这一步,杀储君!我真不想!我是抱着乞命的态度去寻太女的,那晚我跑去求她,我扑通跪在她面前,对她说,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日后我必定当牛做马报她的恩!”
“可你们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孔俞瞪大眼睛,用难描的表情颤声道:“她把我扶起来,说,她不知道我为何如此,让我快不要这般。我说她去了西营,她说她是去了,但只是略转一圈,天太黑,她在外头看了眼就回来了。然后,她居然还反问我怎么了?”
孔俞惨笑:“装作不知……不愿翻脸,也不想答应,就装没发现……哈哈……我明白,她绝无可能放过我们了。”
孔俞露出痛苦的表情,抬起被镣铐铐住的手,艰难捂住脸道:“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可被逼得没办法了,我还有孩子……让她们回去,我们全都得死……”
“孩子?你敢在我面前提孩子?”自踏入此地,子丞相一直沉稳,可刚刚孔俞的话正刺她心中某处,子丞相面色陡变,几次压制不能成,突然怒击桌而起,指着她陡然高喝:“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呢?!”
“你竟敢在我的面前讲这种话,作这伪慈伪爱之态——”子丞相怒不可遏,某瞬竟想将她刺死在此,杀意自破音的吼声中溢泄,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她深掩数年的恨意。
“我的侄女死不瞑目!孔俞,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死不瞑目!”
子丞相走出桌后,一步一步来到孔俞面前:“那一年的夜半,我走进东宫,看到一具冒着寒气的黑棺,和一只伸向夜空的手。在棺的旁边,跪着我瞧不出死活的小侄女,站着我吐了血的哥哥。
我挪过去,挪到近前,看到棺里的脸——那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我还没从那张惨白的脸上收回神智,便又亲眼看到我的儿子撞死在东宫柱前。”
子丞相抓住孔俞的脖子,说:“你知不知那是多大的一声响?”
孔俞惊恐地看着她。
子丞相道:“这些年我一刻都没有忘记那夜惨状,我告诉你一日都没有!那一夜,我失去了侄女,失去了多年辅佐的储君,我失去了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那是我的孩子,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孔俞!这都是你们害的!!”
沾了人命的恨意何等浓烈,只要稍一出口,便根本不能抑制,子丞相几十年为官养气功夫在此刻尽弃,一双手扼住孔俞脖颈,恨然收紧,此瞬她满眼满心都是孩子们遗容,痛几欲将人活吞下去,某个瞬间,居然想抛诸一切不顾,将人活活掐死在面前。
感受到索命的力道,孔俞惊慌挣扎起来,身上锁链被带得哗哗响,后方人觉察不对赶忙奔来,拉开子丞相道:“丞相冷静!”
“丞相大人!万万不可啊!”
张世美入朝几十年,从未见过子丞相如此失态,大为震惊。江渝水年纪轻些,暗觉不妙后立刻冲上前分开二人,将子丞相拉回桌后,行礼告罪。
堂内惊疑未定,连堂外的守卫也迟疑要不要入内,此时子丞相忽然面色尽改,在众目之下恢复稳重,抬手理了衣袖,踱步回座道:“方才让各位见笑了,容请见谅。审问未完,来,我们继续。”
三人心思各异,却都默契地回座,不再对方才插曲多言。
地上孔俞惊魂未定,瑟缩地跪在那,子丞相坐在椅上,突然敲了敲桌子,语气森然道:“我说,继续。”
“第二天……”孔俞立刻张开干裂的嘴,“第二天,太女就带着人走了,没有通知我们任何人。王勤赶来寻我,我们决定动手。”
“根据她们的车程,我们猜想当晚她们怕是要在吴城附近歇脚,于是立刻派人快马赶到祺县打好招呼,告诉她们今晚无论有何动静,都不许开门查问。”
“尔后,王勤带人与珣王的人汇合,我们,我们快马赶路,早早于祺县前的道路上埋伏……”
往事随着讲述件件浮现眼前,许是她也受不了那个血腥的夜,那句话说完后,孔俞压力如山,声音发抖,竟有些崩溃的迹象:“她说到时把事都推到东夷、南陈身上就好,我们是这样想的……都说得天衣无缝,万无一失……全没用啊!”
大颗眼泪从眼眶中淌出,把她脏污的面划得混乱破碎,她道:“一开始真没想贪那么多,就想吃一两个人头的空饷,贴补家用……可没想到,得了银子,就想挥霍,渐渐的,两个人头的饷就不够了,再后来,娘要吃药,家里要盖房,孩子要念好书塾……贪得越来越多,记在我名下的人头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等到我觉察不对时,已经站在悬崖边了……”
孔俞崩溃地趴在地上,放声嚎啕:“回不了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