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来:“孤只是不想让你身上留下疤,只是想你快点好。”
子徽仪黯然扯起嘴角:“您是觉得这字煞风景吧,也是,如果男宠身上刻着别人的字,的确是一件败兴的事。可若它能让您对我失去兴趣,放我离开,那倒不如留下疤更好!”
风临脑中轰然一声,差点被这口气堵得咳出来。
她半天才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子徽仪不说话了,扭过头再不看她。
殿内久久沉默。风临捂着头站起来,立在床边站了很久也没缓过来。
没多久,殿外响起了寒江的声音,倒似及时雨般解救了风临:“殿下,您睡了么?”
“没,怎么了?”
“秋医官把药送来了。”
风临赶忙出去,在外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拿着药进来。把药放在桌上,她悄悄瞄向床,发觉子徽仪还保持那个姿势坐在那,低着头,像一动也没动。
黯淡的夜色里,他深垂的面容也分外落寞。风临看着心隐隐作疼。
她长长叹息,放下药转身走向了梳妆台。
子徽仪一直僵坐在床上,眼睛望着身前床帐的黑影,并不知风临去做了什么。不多时她的影子伴着脚步声回到床前,手影穿过床纱来到眼前,把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别总想着走了,你看。”
子徽仪抬头,看到眼前白手上拿着个锦盒。风临伸手把东西递到他面前,动作带着小心的试探。
子徽仪不明白想走和给东西之间有什么关联,但他还是低下头接过,打开锦盒,拿出那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在手中一层层打开包裹的殷红绸布,动作间,一小块皎白的玉质露出来。
拆布的手突然顿住,像被电到般滞在空中,子徽仪惊望着那小块白,想到什么可能,胸膛阵阵发紧,忽不敢继续下去。他怕猜对了,更怕猜错了。
风临一直在看他,见他忽然停了动作,便小声说:“你看一下。”
子徽仪点点头,手指扯着红绸,未想此布倏尔沉若千斤,他怎么也无法掀开。
风临见他久久不动,怕他根本不愿去看,更怕他一生气把东西摔了出去,立刻凑上前将绸布一下扯开。
一枚圆润莹白的玉环猝不及防闯进眼中,子徽仪瞬间瞪大眼,愣愣看着掌中首尾相接的古朴龙形,眼中一点点酸涩。
这是……
不、不可能。他目不转睛,手指颤抖地触碰玉环,心中不停道:玉环早就被殿下摔碎了,在我眼前,我亲眼见到的……
可错不了,这玉环他曾日夜拿在手中凝望,上面每一道细小的划痕他都认得。
它真真切切,就是他曾日夜相伴数载的珍贵之物。
“怎么会……”子徽仪的声音已经艰涩难出。
风临眼睛一直看他,神色羞赧,小声说:“当初摔的那枚是假的,孤找玉匠仿制的,用来试你。你给孤的,从来都没有离开映辉殿。”
子徽仪一寸寸转头,眼睫颤抖地看她。
风临有些紧张,某一瞬不敢看他将欲泛红的眼睛。
手紧紧攥着玉环,子徽仪说:“大骗子。从今往后,我再不信你的话。”
风临很小声地说:“别……”
可是她想到自己的种种行为,又无法说出这句别不信我,所以,她改成了:“别听我怎样说,看我怎样做吧。”
子徽仪凄笑了下,低头看着手里玉环,不住地用指尖抚摸确认,感受玉质温凉,他红着眼笑道:“您把我骗得好惨啊。”
风临默然坐在他身边,低头无声扣着手指,把食指边扣得红肿起来。
子徽仪问:“那时为何要骗我?”
“想看看你那时在不在乎我。”
“您得到答案了吗。”
“得到了。”
子徽仪望着她问:“您满意这个答案吗?”
风临抬头看他,沙哑道:“我不知道,但是,不重要了。”
“你在不在意,真弃假弃,何种原因害我,全都……不重要了。”
“为什么不重要了?”
这次风临没有回答,她起身走到桌边,把快凉透的药一饮而尽。
浓烈药味顺着床纱飘进来,是他从没闻过的奇怪药气。很久之后,子徽仪才知道,这晚风临喝的是麻沸散。她是疼得喝这个才能睡得着。
但那时,他已不能在她身边,给一句关怀。
风临折回床边时已经显出倦意,眼睛也像睁不开。她问他:“今晚好累,能抱着你睡吗?”
怕他拒绝,她很快补道:“我什么也不会做。”
子徽仪低下头,半晌抬手抽下发簪,月光自床纱透进来,将他照得泠光玉雪。他说:“这是您的殿。”
风临叹了一声,脱下发冠与腰带刀鞋,穿着黑袍上榻,来到子徽仪身旁,两只手几番犹豫,终还是伸向前搂住了他。
好温暖。
尽管他是背对她的,可还是……好温暖。
另一边,子徽仪半蜷缩在被里,在风临的怀中,看着自己手中失而复得的玉环。他一遍遍描摹它,一遍遍抚摸它,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情感透过指尖传达给它。
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无法理清内心煎熬挣扎的感情,将圆龙玉环放在枕边,手搭着它,闭上眼睛。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风临在吻他,用目光,用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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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子时,静心园,箫声幽瑟,音杀夜寂,竹林悚惊。
乐音间,一人执灯走近,停步竹苑内,对着林中石上独坐之人冷笑,意味深长道:“幽篁箫雨……”
石上人长指缓停,抬眸看她。
执灯的韩质真迎着她目光冷笑道:“慕霁空,我们也该能见天了吧?”
慕归雨淡淡挪开手中箫,看着她问:“谁让你出来的?”
林内站着乌素云子,来者身后跟着玄棋,听见此话后都自觉退远。一时间此地仅剩她二人。
韩质真道:“你都让我们跑去孝陵了,再藏下去还有意思么?我怎么不能到这来走一走!”
慕归雨寒笑一声,毫无兴趣与她废话:“有话直说。”
“行……”韩质真暗暗咬牙道,“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也不客气。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想我也有资格问这一句——你今天做的叫什么事?”
她面显怒意:“缙王还没倒,你就把我们暴露出来,你什么用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要给那小亲王出气罢了!”
慕归雨道:“说完了么?”
“没有!”韩质真有些激动,“我今天既然来了,就一定要问出个答案来,不然我不能够服气!你要是不给我个满意答复,我就不干了!”
“那你走吧。”慕归雨忽微笑道。
韩质真被这一句话气得当时破了音:“你说的还叫人话了?!”
“来去自由,从不强求。”慕归雨起身,拿着箫似要离去。韩质真气急,冲上去道:“你扪心自问你这事做得像话么,她不过就是挨了顿打!你居然就提前把我们丢出去!你这样的话我不干了,不止我不干,我还要我表姐一齐退出,你就——”
慕归雨停步,突然转身抓起她衣襟,两手将她提揪到自己面前,目光阴冷,森然笑道:“八十脊杖会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韩质真愤愤道:“亲王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慕归雨冷笑:“你和我谈命?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了什么聚在一起。此事我有私心我承认,但从公讲,你也挑不出我半分毛病——定安王死了,我们一切全完!如果不能保住她,我们活再久也无非苟活罢了!”
“你也别拿命的贵贱高调来扣我帽子,今日去的全是做好觉悟的人,为了成事谁的命不能舍?难道我的命就例外了么?我置身险地多少次,死里逃生又多少次,你不能因为我还活着,就否定我的付出指责我!”
韩质真脸色微变:“我——”
慕归雨冷然打断:“你有什么脸跟我大呼小叫,你躲在幕后藏身避祸时,脏活险事都是我在做!现在你成了好人圣人,我成了不是人是吗?”
韩质真登时哑然,句句无从反驳。
“你想坏我的事?”
慕归雨额上青筋隐现,抓着她寒声笑道:“我像狗一样活了八年,阿谀逢迎心机算尽,就是为了能昭雪天下!为此我不惜一切!”
“我要做的事,任何人都别想阻我,你听好了,任何人都别想,包括你。”
“今天我就要帮她翻天。谁阻我,谁就去死!”
韩质真震惊地望着她,眼睛一点点红了,不可置信,又备受打击,沙哑道:“你疯了……你居然讲得出这样的话……”
慕归雨道:“我也如此想,你居然讲得出这样的话。你我相识也十余年,我以为我的心性你该明白的,真是没想到。”
她松开手,弯腰捡起丢在地上的箫,拍了拍灰,忽笑语:“雪鸣从不会说这样的话。”
韩质真脸色很差,半天不语,在慕归雨转身将走时,忽道:“沈珍白不会说这样的话,文秀章不会说这样的话,楚潇大约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她们都死了。”
夜下,她清楚看到慕归雨的背影僵硬,如石雕定住。四下死寂,竹林万叶哑默,夜风倏尔吹来,翻动其衣袖,慕归雨背影微动,似石雕寸寸崩裂般,解定前行。
韩质真心里疼得厉害,话出口就悔了,她受不住这份愧意,忍不住哑声问:“我想谨慎一些,有错吗?”
“我不想你们再死,有错吗?!”
四方竹林飒然而动,一片沙声寂意里,她听到慕归雨的话音自前方飘来,在竹叶鸣响中模糊难辨。
“你没错。你们都没错。”
“错的,罪的,独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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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月宅,起夜的月惊时发现弟弟屋中灯仍亮着,现下已是三更天,她走到弟弟屋外轻轻叩门,关切了句:“很晚了,早些歇吧。”
本是句寻常关心,说完她便要挥舞,未想屋内传来月惊鸿的声音:“那件事,是真的吗?”
月惊时本困意朦胧,听得这话倏尔清醒,站在门外忧心看向屋窗,却佯装不解道:“什么?”
屋内人说:“殿下把子徽仪带回府内,求皇夫……赐婚正夫的消息。”
月惊时道:“哦,这个,只知道皇夫下了懿旨,却不能确定是不是殿下求的。”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总归婚赐了,人也进了府……”
隔着窗,他声音里的痛苦也那样明晰:“陛下赐的祝氏,她置之别院,从未踏足。与我的婚约定下后,她也不曾着心催促。我本以为她就是这样重大事而轻小情的人,没想到,她会抓一个男子回府,为了他殴打缙王,求上皇夫。”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不上心,就是不心仪。”
夜中他的声音像被风吹得憔悴,尾音微微颤抖,月惊时仿佛能看到他抱头难受的模样,正心中不是滋味时,弟弟的声音自窗中传来。
“姐姐,喜欢谁就去表明吧,千万别拖延踌躇。”
“慢一步,一辈子都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