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在宁歆面前,好似寻常闲聊:“华京的花已经开了。本官曾与你的姐姐有旧交,想你困于牢狱可怜,便带点春色予你,也可纾解些许苦闷。”
背后的祝勉忽以余光看来,唇角微落。
吊捆在刑架上的宁歆已没什么气力,但听到姐姐二字,也慢慢抬起头,用干裂的嘴道:“这时节,能开什么花……”
“迎春。”
慕归雨微笑着将手伸到宁歆面前,把那朵金黄色的小花举到她眼前。
宁歆垂望着这朵金色的小花,它的花瓣上甚至还沾着雨珠,是那么地鲜嫩可爱,明亮的黄色如同误投进牢狱的阳光。宁歆忽然觉得它很刺眼。
她问:“为何带这个给我……”
慕归雨回道:“来时碰巧见到。”
宁歆扯着干裂渗血的嘴笑了下,看着她道:“我还以为,你会给我带柳枝。”
慕归雨笑笑:“四月是赏花的季节。”
宁歆也跟着又笑了下,干裂的嘴唇因这笑的弧度撕开枯皮,渗出血来。她说:“花总会枯的,留不住的东西,您觉得我该要吗?”
“也是,似乎无甚意义。”慕归雨笑道,但她还将那朵小花放在宁歆被铐住的手中。
宁歆忽怔怔看着她,笑也慢慢敛了。
“慕侍郎,闲谈就到此吧。”身后祝勉抬指敲了敲桌面,“我们该开始了。”
慕归雨微笑着回身,坐在桌后,将两袖理平,端坐椅上。
审问主要由祝勉进行,少卿偶有辅助,慕归雨倒显得安静很多。
问话照例将先前诸事过一遍,比如何人带进京,何人私助,所谋为何……同先前几次一样,宁歆也始终不言语。
祝勉并不寄希望于问话,碍着旁人在,她才走的这个过场。她自座位起身,踱步走到宁歆面前,扬头打量对方。两步的距离,她都能闻到宁歆身上的味道,那是牢房的晦气与血气、泥味交杂混成的气味,卑贱的气味。
她抬右手掩了下鼻,复而挥了下左手,示意下属准备东西。很快,烧得通红的烙铁被抬了进来。身后的少卿悄然起身,寻个借口出去了。
火炭燃烧的声音分外灼人,祝勉的嗓音染着这股热气,也显出几分炙烤的意味:“听说你是块硬骨头,既是硬骨头,想必也不怕这烙刑。然你的硬骨头不怕,却不知你母亲的一把老骨头,怕不怕啊?”
宁歆脸色陡变,两手的铁链被挣得发出巨响。
祝勉呵呵一笑,悠悠道:“前日已下令将你父母从流放地拘调京中,此时应已在路上,不日便可相见。宁家出了两个女儿都硬气,不知是否家风如此,我欲求证一番。”
“你敢!”宁歆绝望大吼。
祝勉轻笑:“不敬主官?”
她身旁下属立刻起身,抓起长柄抽出一块烙铁,当即便往宁歆肩上怼去!
滋滋声音霎时在皮肉上响起,泛起薄薄轻烟。宁歆浑身巨颤,冷汗几乎顷刻布满额头,可她死咬着唇,生生将痛声咽了下去。
数年的作哑已成了刻在骨里的禁令,禁声,禁言,禁泣。宁歆做了太久人前的哑巴,到了今天,反而改不掉了。
她苦笑一声,笑里有自嘲。伪装的习惯刻入骨髓,多年下来,哑声反而成了她的本能。她一个正常人想要痛呼反而变得艰难。罢了,她何苦再为难自己?索性咽下那些痛音,紧锁牙关,顺应作哑的欲望。
烙铁狠狠摁在她身上,滚烫温度烫起皮肉的嘶鸣,宁歆咬紧牙关,身躯在丝丝烟雾中颤抖,面容惨白,汗如水洗。
“说否?”眼前人问。
宁歆抖着张开嘴,在余烟里颤声道:“生离,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烙铁直接从她身上拔下,带下一块血痕,宁歆巨抖,在疼痛中,艰难动着咬出血印的嘴唇。
“那是……摧心之痛,挖骨之痛……教人,能在一夜断掉生念……变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赔上家人,前途,性命……”
宁歆望着祝勉,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这种痛,这种恨,你能明白吗?”
“这样的冤屈……我心……难平!”
“冤屈?”祝勉冷笑,“无罪之人被降罪,才叫冤屈吧。你们宁家无罪吗?”
宁歆道:“什么罪,你且说来!”
祝勉道:“你们宁家是因何受抬举,你不会不清楚吧?宁韺受命护卫先太女,任职东宫,这是她的荣光也是她的责任。遇到危险,她理当以命保护储君,才叫不辱职命,可结果呢?她护得个什么来?先太女被杀害在野地,而她作为东宫右率军将领,竟然苟活了下来,这难道不是她的罪过吗!”
“你们宁家全家都是东宫的属臣,东宫之主死不瞑目,你们难道还妄想安然度日吗?”
祝勉表情森寒,句句冷厉:“喊屈……万乘之尊都惨死野地,你们宁家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宁歆双目血红,望着眼前红袍的官员,她声音干哑得像被踩断的枯枝:“原来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祝勉冷冷盯着她道:“我们难道不该这样想吗?”
宁歆望着她,双目瞪得滚圆,眨也不眨,一缕缕红丝泛起,如被铁兽夹咬住咽喉的山兽,死死盯着眼前的猎人。
一句话从她干裂渗血的嘴唇说出:“王法,原来是这样的王法。”
宁歆看着她的双眼,忽然道:“我招。”
她双眼睁得很大,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两轮镜子,倒映着牢房里燃烧的火把,火光在她眼眸中忽闪:“全都招……都招。我确是被人偷偷带进京中的。她贿赂城门监,买通那天当值的守兵,将我藏在拉猪羊的木车里,以牲畜名目入城。”
祝勉赶忙转头:“记录在案!”
身后主簿连忙蘸墨动笔。
“不仅如此,她还与陈国人勾结,用黄金百两从楠安摄政王手中买下了我,带我回京。”
祝勉道:“是谁,说出名字!”
宁歆瞪望她,倏尔露出惨白的笑来。她说:“是刘尚书。是她,是她!刘达意!是她把我带进京的,就是她!”
祝勉大惊,当时便变了脸色,赶忙回首道:“这个别——”
“记录在案。”
突来的话音令所有人都感意外,祝勉猛地向说话之人看去,却不想看到慕归雨的面容。
慕归雨坐在桌后,脸上挂着那熟悉的微笑,双目正垂望主簿的笔,平静看着笔尖下的墨痕。
主簿笔停滞在纸上,略有犹疑地看了眼祝勉,慕归雨端坐在她身旁,淡淡重复了一遍:“记录在案。”
祝勉生出隐隐恼意,瞪向慕归雨:“你——”
哪想宁歆突然在此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那样大声,疯狂而凄惨,两手上的镣铐在笑声里哐啷作响。
“我招啦!我招啦!高高在上的大人啊,您满意吗!”
她挣着锁链,满脸泪与血,在这监牢里大声笑道:“来啊,降罪吧!无论最终是谁,你们都降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