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来时身上带着寒气,一走进房间,子徽仪就感到股迎面凉风。她身上总跟冰块似的。
她拎着个小布袋进来的,一踏进房门便笑起来,像从前回到栖梧宫时般,语气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说:“你来看这是什么。”
子徽仪应声起身走过去,二人在桌边一齐停住脚步。风临打开带子,一伸手拎出个物件,晃悠悠地转。子徽仪低头凑过去看,见是一枚小香球。
小香球材料不贵,像是铜鎏金的,但胜在工艺精巧,球体勾掐成芙花图案,每个花瓣上嵌着枚薄薄的琉璃片,绕香球一圈,在转动时折射出一片碎光,如被打散的彩虹。
细碎彩光晃过子徽仪睫毛,他微微睁大眼,道:“真好看……”
他看着小香球时,风临也目不转睛看着他。见他喜欢,风临弯眼一笑,抬手将香球递给他:“喏,给你了。”
听到这话,子徽仪转头看她,微有惊讶,轻声道:“殿下买给我的吗?”
“嗯。”风临盯着他,晃了晃香球,示意他接。
细碎的光点忽变得很耀目。子徽仪双手接住那枚香球,当香球坠入手中时,一片虹光绽放在掌心。子徽仪呆呆看着,伸手指拨动了一下香球,看着那细光闪动,他有片刻愣神。
风临忍不住笑了下。
手不觉随笑而动。等到风临回神时,右手已抚上子徽仪的脸了。
突如其来的动作微微惊了下子徽仪,但他没躲闪,看了风临一眼后,反而垂下眼睫,静立不动,任她的手触摸。
长长的黑睫遮掩他的眼眸,亦遮蔽他的心扉。风临想抚开他的双目,也想叩开他的心。
这个人何时才能为她所有?
须臾,二人各自落座。房中亲随屏退,只留一个清静说话的地方。相看许久,是风临先开口。
“不日,我想拿出赐婚圣旨,重提旧事。”风临顿了顿,望着他问,“你同意吗?”
她目光里没有激动或试探,反而现出一点征求意见的愧意。
子徽仪明白,她是要借此事将与缙王的矛盾摆到众目睽睽之下。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做此事。这回应也是想借着争夺婚事的由头,让天下都知道,她风临与缙王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诸多矛盾中,所谓的夺夫之仇是最合适的障目幌子。它看上去远离政治,又足够结下怨仇。
她也要利用我了吗?
子徽仪低着头,默不作声饮了口茶。
然而如她所料,他终究不会拒绝她。
没多久,子徽仪轻轻点了下头,半晌,又补上了一句“好。”
风临忽然有点心疼。
这个好字将带给他什么,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两王夺一男的风流奇闻,将把无数的目光议论聚集在他身上。他又要因此承受多少非议?不可预知。可他还是点了头。
风临说不出此刻心中是何滋味,只觉格外酸涩。
好字说完,子徽仪捧着茶盏默了会儿。虽然已经说了好字,但他还是想:殿下想要我什么回答呢?
他平静地想着,对面的风临却坐不住了,一手摁在桌上,有些迫切地开口:“徽仪,我想重提赐婚也不只为了与风恪相争,我也是想趁机争取一下……但凡能成,岂不是、岂不是……”
面对她的话,子徽仪开口道:“我明白的。”
风临忽然什么都说不下去了。她望着子徽仪,心里实在难过得紧。
二人各自坐着,有短暂的沉默。
少顷,子徽仪开口了,语气很平静:“殿下,今后可以不要派人跟着我吗。”
终归还是提了。风临一愣,而后自嘲微笑,掩下泛起的难堪,故作轻松问他:“很讨厌吧?”
“还好。”子徽仪捧着茶盏应了声,面容很平淡,“只是不方便。若给人瞧见,会惹闲言。”
风临道:“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话吧。”
子徽仪道:“嗯。”
房中突然静了,连最初香球带来的那和睦气氛也不知何时消散。二人长久无话。风临抬手端杯饮了一口,茶变得难喝了。
半晌后,子徽仪再开口,垂眸望着茶盏,有些执着地跟风临要一个应答:“可以不再派人跟我么。”
忍着酸涩与难堪,风临道:“徽仪,我也不只是为了盯你,你出行护卫少,万一遇到什么……”
“殿下,”子徽仪轻声道,“撤了吧,不要为难我。”
风临道:“……好。”
子徽仪低声道:“您要说话算话。”
被发现了本就难堪,哪里还能再硬气半点。在他目光里,风临很僵硬地点了头。
又是一阵无言后,子徽仪捧着茶盏道:“很晚了,我要走了。”说着他慢慢起身,欲离座。
谁料,就在他起身的瞬间,风临忽然道:“听说风恪府上在采买食材,绸布……你们要办定盟宴了?”
指尖被茶盏烫了一下,子徽仪定在原地,顿了顿,应道:“嗯。”
风临道:“不是要八月么?”
子徽仪说:“她要提前。”
风临坐在椅上安静片刻,脸色疲惫,话音忽变得艰涩:“我们都没办过,你要和她办吗?”
子徽仪没说话。
风临笑了下,抬手拿起茶盏想饮一口,可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喝不下去,又放回了桌上。她盯着茶盏看了一会儿,忽道:“原以为你今日相约,也会有几分想见我。”
子徽仪站在桌边道:“过去十数日都不曾见殿下,本以为您明白我的意思。”
风临抿唇不语,须臾,她看向子徽仪:“有时我真搞不懂你。”
“你那日分明承认心中有我,却又在平日中处处冷淡,让我觉得你似乎无情。”
她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子徽仪道:“我想的不多,避嫌自保而已。”
风临重重叹了口气。
又是一阵沉默后,风临道:“拖一拖吧?再给我一点时间。”她今时已知晓等待的苦味,后面的话她自己也知没脸出口,可她还是问:“再等等我好吗?”
子徽仪没说话,定定站在那里。
风临低唤他:“徽仪……”
子徽仪很慢很慢地点了下头。但很快,他又想起什么,继而又摇了下头,缓缓道:“这由不得我。”
他目光落在桌上,却没什么焦点,有些茫然地望着,手指尖描摹茶盏边缘,游离低语:“我什么也……说了不算。”
“就算我答应您……也不能算数……”
风临没来由感到一股心痛,问道:“那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答应?”
茶盏上指尖顿住。子徽仪怔了会儿,后道:“我想。”
风临道:“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吗?”子徽仪抬眼看她,目光反而更加茫然。对面风临坚定的神色似锋光投来,子徽仪眼中焦点渐聚,却给了个否定的回答:“这不够。”
见风临神色微沉,子徽仪解释道:“我并非驳您,而是谈现实。就论此事,我怎样想也不重要。关键是她,她……”
他一口一个她她她,听得风临心火渐躁。她沉声道:“我不该问这些。你也别再说了。这些事我自尽我的全力,你不要再扯旁人。”
“嗯……”子徽仪应了一声,站在那儿,左手虚放在桌上,目光仍游离着,好像还在想着什么事。
风临手拿起茶盏,还没举起就又放下了,在那坐得貌似有点煎熬。少顷,她似乎也忍不了这气氛,抬眼看着子徽仪,没话找话道:“你的戒指,挺漂亮的。”
子徽仪望着别处,心不在焉应道:“嗯……”
风临抬指隔空点了下那戒指,道:“以前少见你戴金饰……金色也挺衬你的,你肤白。……怎么突然想买个金指环戴?是买的么,还是别人送的……”
子徽仪正在想事,一时入神,随口应道:“嗯……”
风临面色微暗,道:“她送的么?”
子徽仪觉出气氛不大对,微微回神,有点疑惑看向风临,却不料风临没及时得到回答,已视作默认。
她蓦地起身,大步走去,极为强势地闯进他视野,一把抓起他左手,飞快将指环从其食指上撸下,抬手就要给丢了。
这下子徽仪彻底回神,赶忙拦道:“等等殿下。”
见他抓着自己衣袖,风临情绪也不算激动,顺势将人搂进怀中,另一只手握着指环,道:“怎么,丢掉你心疼?”
“不是。”子徽仪被她搂住腰,有点窘迫,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得微红着脸解释,“殿下不要误会,方才是我出神了,回错了话,这指环是我自己买的,不是别人送的。”
他见风临还不肯还他,声音小了点道:“花了好些钱呢,才戴第一天……”
话音轻极了,跟羽毛似的,如小郎君的低声嗔怪。
子徽仪本就貌美非常,颔首低语时更说不出地惹怜,风临哪里还忍心丢了?赶忙将戒指还给他,只是搂他的手又紧了两分。
她道:“在我面前,不许想别人。”
子徽仪道:“从来没有。”
他答得那样快,那样肯定,简直出乎风临的意料。在话入耳瞬间,风临忽觉他容色殊丽无比,美得不可描述。
一切泛酸的焦躁顷刻为此四字平息,不过片刻竟抛忘了。风临心中竟有一丝高兴。
她突然道:“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子徽仪眼睫一抖,问话如石子丢入池水,在漂亮眼睛里泛起丝微波。他慢慢抬眼与风临对视,沉默片刻,又垂下眼眸,道:“好。”
风临看着那双黑长睫毛抬起又垂下,心像被羽扇扇了,泛起细麻的疼意。她果真靠近过去,凑到他面前,他竟真的没有躲。
望着他面容,她心中微动,忽在他脸颊落下一个轻吻。
子徽仪微愣,抬眼看她,却不料她双手捧住自己脸,又在唇间落下一吻。
这是个很规矩的吻,又轻又浅,一触即分,因她轻捧的动作而显得分外珍重。仿佛在亲吻一件珍惜的宝物。
当柔唇离开时,子徽仪双目仍是讶然。这吻来得太突然,又太出乎意料,他直视风临,似想从她眼中寻找到答案,却被她眸光烫到,仓皇避开。
风临深深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她如意了,脸上却没有丝毫亲吻后的喜悦。
诚然,子徽仪没有拒绝她。他安静地接受了她突来的要求,可以称得上顺从。
然而她却对这顺从感到一丝心慌。
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正在思绪中翻找这丝心慌来源何处时,一只修长的手拉住她衣袖。子徽仪低声说:“殿下,我该走了。”
怀中人的清香那么让人贪恋,真不想放他走。但她还是很有风度地放开手,对他道:“近来不要往鸿文道附近去,外出也少往文人聚集之地。”
子徽仪点点头。
风临忍不住抬指抚了下他的脸:“路上小心。”
“希望下次相约,是你想见我。”
子徽仪眸光闪烁,分明是有所触动,却抿唇咽了下去。等他再抬眼开口时,说出得却是让风临都神伤难答的话。
他问:“殿下,我们这样,能多久呢?”
他的眼神那样忧郁,教人肝肠寸断。风临在刹那间伤怀,周身都冒出寒津津的冷意。她说不出半个字。
子徽仪没再言语,抬手行礼,沉默着离去了。
独留风临一人黯然坐在房中,长久无言。
春日的夜为何这样冷,东君缘何不肯多舍一些暖意?在这样冷的夜,那些初绽的花要怎么捱到天明。
风临回府时,满天的星都像睡了。她望着随从手中摇晃的灯火,心里忽然想:
去清阳的人怎么还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