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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芝焚蕙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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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体谅国君失储之悲,万民体谅陛下失女之痛,故而这些年凡涉懿明之事,无论兴土木、筹大祭,无人敢有异言。甚至于东宫整整七年空置,也无人敢上书立储!

可是陛下,储君乃国之根本,岂能永不复议!”

武皇面色渐沉。殿外阴云翻涌,皇城风起。

她似欲开口,可闻人慧却在话出口前打断她,道:“我们常道九五之尊是受命于天,乃上天之子,享极福、受万民奉。可天子也终究是人,天子也有老的时候!为国君者要为国谋虑,不能一直任性,不能抱着恭维之言骗人骗己,一国之主要承担天下的重担,要为国之将来负起责任!

陛下,该立储了!”

这一番话真可谓大胆至极,素日与她交好的人此刻立时噤声,连相劝都不敢了。殿外雨尚未降,可殿中却起惊雷。

“放肆!竟敢出此狂言!”武皇猛地一击龙椅,厉声呵斥。

“莫非仗着朕厚待你,便恃宠而肆,这般狂悖犯上!”

龙颜震怒,满朝堂百官一齐下拜于地,三位皇女亦俯首于殿堂,不做声响。唯有闻人慧一人,手执笏板,昂首立于殿中,面对发怒的皇帝,站得笔直。

此时此刻,这个年迈而谨慎的老人竟显出股素日不曾有的傲气,一个文臣的傲气。

她心中的信念坚定了她的身姿,纵然她脊背已因岁月而压弯,但仍如一颗弯曲的苍松,对着龙座上的威严毫不屈服,昂立皓首,铮铮言道:“今日陛下既斥臣为狂悖犯上,臣领下罪名,索性便做一回狂悖之臣。”

她直视武皇,朗朗问道:“陛下,宣文一年,您初登大宝,在紫宸殿中召臣等作推心置腹之谈。您还记得当初同跟我们说的话吗?您说您痛心于五王乱象,行走于街市之时,都不忍看地上血污。您当时立下志言,说自后必精励图志,清明朝局,明储稳政,在宣文一朝,绝不让乱象再次重演!

您忘了吗!您难道忘了吗!”

武皇恼道:“朕自坐在这龙椅之上,哪曾有一日忘却?”

岂料闻人慧竟以更大的声音质问:“那您是怎么做的?!您说要杜绝先帝一朝奢靡之风,可您而今大兴土木建温泉行宫,仅供几十日愉乐。您说要仁政爱民,肃清沉疴,可现在内卫权重,派系争斗,十年间枉死者不计其数。您说要昭明储位,稳安朝局,可您近五十了,国朝却七年无储!”

“您说要广开言路、常省常思,可曾经彻夜相谈的臣子,如今竟连紫宸殿的大门都进不去!”

闻人慧声调悲转,满面痛心:“逼得臣不得不丢弃脸面,在这朝堂之上做一个撒泼的老妇啊……”

武皇压着怒道:“照卿所言,朕这些年竟是荒废了?朕数十年如一日呕心沥血,伏案理政,白发丛生心血枯干,在你眼里,竟都不算为国?!”

闻人慧道:“既然口口声声为国,为何不立储!”

“若真为万民,就当正储位,扶持太女,打压余党!这,才是稳固国本的做法!”

“而不是纵三女相争,挑拨离分,三方制衡,任由群臣猜度择选。这样的做法,您是想让她们争吗?!这难道不是起乱之象吗?!”

武皇脸上笑容已冷极:“照卿所言,朕当如何啊?”

面对她冰冷的话语,闻人慧却毫不畏惧,一字一句当着满朝文武,大声道:“陛下当昭明圣意,明告天下,立长、立嫡、还是立贤!”

“不要让我们猜,我们猜不透!”

“好啊!”武皇勃然而怒,冷喝道,“满朝文武千百,唯你是贤臣,良臣。唯你将这武朝江山放在心上,旁人竟都是昏庸无用。好一个无母无君的忠臣!朕既如此不堪,那这位子不如让给你来坐!”

朝中人已叩首一片,可闻人慧依旧站立其间,毫不退让:“陛下讥讽臣,说臣无母无君,臣锥心之痛,却也理解,这是臣犯下过错的缘故。可臣有过,难道陛下就无过吗?”

闻人慧陡然高喝:“陛下最大的过,便是视国事为家事,视百官为家奴!!”

此言如平地惊雷,轰响于殿。若说方才还算激谏,那么现在已有了指责的意味。

她直面武皇可怖面色,声声如雷:“公器私用,私欲驱臣,这是国主该有的作为吗?顾将军的事至今无人愿提,您当是什么好事么!她何以自刎而死,您当真不知么!”

她抬手指着自己的官袍,悲怆道:“我不是您一个人的臣,我是武朝万民的臣!我穿上这身官服,我就要为天下的百姓负责!为武朝的江山社稷负责!”

“当年我太年轻,没能阻止先帝的过失。那天我站在华京血淋淋的街道上,看着横躺在地的同僚,我对着天上的雷发誓,绝不让此事重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走错路!

多少日子了,我苦苦恳请见您一面,我劝了您多少次,我恳求您多少次三思三思,可您将我拒之门外,敷衍对待,厌弃我的谏言,到底到了今天的地步。我眼睁睁看着权争愈烈,皇女间裂隙不可缝补,这一切都太悲哀!作为一个臣,到了这地步,我还能做什么!”

闻人慧一手执笏板,一手擂擂捶胸,似扪心自问,亦如当众宣告,悲吼道:“我尽力了!可成与不成,不是我一人能左右的!”

她振袖收手,两手重新端持笏板,冲着龙座道:“陛下问罪,臣便认!臣已近七十,老朽一块,没什么可惜的了。既然我屡屡劝谏不成,与其看着您重蹈先帝覆辙,让我失节于服,失诺于天,不如我自己全我臣子的本分!”

“冒犯陛下的罪,臣今日便赎!”

正此时,她目光一凛,睨向一旁殿柱,倏尔爆发出一股狠决眸光,抓着笏板,忽如箭矢射向殿柱!

“臣闻人慧,死谏天龙!”

“愿陛下早立国本,止祸于滥觞!!”

朝堂上众人哪有一个料到此变,皆瞬时变色,近旁几人想拦,却都是年迈老臣,一时抓而不得。满堂文武眼睁睁见着那苍老身影裹着紫袍,决绝地撞去。

“嘭!!!”

巨大的闷响贯彻金殿,满殿惊哗,武皇亦从座上站起,攥紧拳头,面色狰狞地看着殿柱上缓缓倒下的身躯。

闻人言卿惊睹此变故,再不顾旁的,惨叫着冲上来,将闻人慧从地上扶抱在怀里,呼喊:“外祖母!外祖母!”

“老师!!”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叫自后方传来,众目睽睽下,只见一个绿袍身影连滚带爬地奔到柱前,扑通跪在闻人慧面前,两手颤抖着去扶闻人慧。

闻人慧瘫在闻人言卿怀里,此时身上已使不出力气,费力睁开眼,看向来人:“思悟啊……”

“老师……”李思悟眼圈通红,慌忙地想搀扶住她。闻人慧抬起手,无力地拍了拍李思悟的手背,像责怪,又像叮嘱一般,奄奄道:“堂上……笏板不可丢……”

李思悟当即嚎啕出声,失态痛哭。

朝堂殿柱雕龙刻凤,皆以鎏金金属所铸,坚硬非常,而刚刚那一下,闻人慧存了死意,正往柱上龙爪撞去。人之头颅如何能比硬金,当即撞了个鲜血淋漓,额堂划开大肉口。

血液自巨大伤口流淌出来,闻人慧气若游丝,拼着最后的气力,对自己的学生说:“其实,那天……你问做怎样的人,老师……无颜教你……”

“人……老师都没做明白……怎能教你……”

说罢,她费力呼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闻人言卿,呢喃道:“言卿……外祖母这一生,做臣子,失责……做母亲,教女无方……为臣为母都失败了……好孩子,不要学我……”

闻人言卿脑中一片空白,两颗滚圆大泪沉沉坠落。

倚在孩子怀中,闻人慧满脸悲悔,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她过得何其痛苦。她看着眼前尚年轻的两张面孔,突然睁大了眼,不知哪里冒出了力气,奋力抬起双手,一手一只抓住她们的衣袖。

两只绿色袖袍被紫袍下的手攥住,攥得那样紧。

“思悟,言卿……”闻人慧望着她二人,瞪大眼睛,对两个孩子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劝告:

“你们……千万不要像我……”

不要像哪里,话没说完,但这人的力气在瞬息彻底散尽,好像世事已了,两手唰地撒开衣袖,头朝后一仰,身躯轰然坍倒。

青山轰塌的巨响震摧了眼前年轻人的肺腑,闻人言卿已彻底怔住,一动不动。唯李思悟凄号道:“御医呢?!御医快来啊!”

风临在殿中看着,心内已震惊无比,她岂能想到会在今日认识这样一位老臣!

方才的种种言论话锋犀利,此时她是最最不该动的,但她又岂能让这样一个忠心臣子如此凄凉地走向死亡?

满堂朱紫贵,偏是她最快飞奔过去,用她干净帕子捂住闻人慧额前伤口,伸指探脉搏。朝堂霎时乱起,众人纷纷聚上,宫侍也慌忙唤人近前处置。

“还有脉搏!”风临忽然开口。朝堂众人此时才似醒了般,连连上书恳请武皇唤御医救治。

闻人言卿抱着外祖母的身躯,那温热的躯体已经瘫软,官袍下裹着的似冒热气的棉花。闻人言卿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忽然感受到毁灭性的重击。

她那一撞,不仅把自己的臣骨撞了个粉碎,也将闻人言卿对这朝堂最后的纯净幻想撞灭了。

热血缓缓淌过闻人言卿的手指,她抱着亲人的血面,仰头看了看金碧辉煌的殿堂,突然天旋地转,诸光皆灭,如被人强捻灭的烛芯,哐当飘砸在了地上。

李思悟悲不能已,她看着不省人事的老师,再看看这满殿衣冠禽兽,不由发自肺腑地哀道:“这不公——”

那个公字还未出口,她的嘴便被一只手死死捂住。熟悉的冷冽药香传来,她知道是风临。

李思悟满心悲戚,在她的掌中,发出了巨大的无言呜咽。

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在风临指间,她感受这细碎的温度,逼着自己不去看身后高座上的武皇。

龙椅上武皇面无表情注视这一切,隐隐咬牙。殿中不少人开始上前欲开口,她赶在她们话出口前,沉痛自龙椅上起身,快步下阶赶到闻人慧身边,揽住她极为痛心道:“你与朕数十年君臣,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爱卿,你糊涂啊!”

武皇抬头道:“来人,快来人!告诉御医不惜一切,务必要将她救回!”

当日,武皇尽召宫中御医,令全力救治,并命人将闻人慧留住皇城救治,以示重视。并因此事,下谕推迟两日后的先太女大祭。

三月二十六日,晨,闻人慧伤重不治,亡于太和宫。

同日,南陈姜卓入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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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慧死在了棠花初绽的时候。

她突来的死打破了所有人的计划,决然一撞,撞起了华京、乃至天下学子文士的悲愤。他们压抑太久,沉默太久,在强大权柄的压迫下,他们不敢再议朝政,更不敢抬头直视天上的真龙。

可闻人慧撞了龙柱。

她用自己的头颅给封固的言墙砸开了一道口,用自己的滚烫热血唤起那些还未心灰意冷、变得迂腐市侩的年轻人险些遗忘的傲气。

她死了,他们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路。一个所梦想成为的自己的末路。

于是芝焚蕙叹,哀不可抑。

一场三十载未有的请愿言潮,伴着隆隆春雷,奔涌向天龙居所。

权争巨浪决堤而出,洪流奔涌,就此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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