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那几天,过得极为痛苦。
肉躯的煎熬已不值一提,心中巨大的牵挂忧虑才是她痛苦的主因。那几日,她彻夜难眠,抓着那枚玉环,为子徽仪的将来想尽了打算。
子徽仪并不知道母亲那几日究竟度过了怎样煎熬的思虑,他只知道,母亲突然就不喝药了。
连她身边仅剩的亲随,一心为她着想的那几个人,都不再对此劝说,他们帮着她,将送来的每一碗药都倒进了花盆中。
子徽仪哭着端药来到床前,求母亲喝一口。子明姝面色不忍,却还是摇了摇头,说:“徽仪,你还小,不懂。”
“他们过继女儿了。我也不是父亲的亲骨肉。”
子明姝摸着他的脸,憔悴道:“你不能再待在这了。”
年幼的孩子心理涌上一股恐惧,忍不住发问:“我们要走了吗,要到哪里去?”
稚嫩的童声如一把刀子戳在她的心里,她深深合上眼,说:“不要怕。娘亲会为你找好去处。”
她用已枯瘦的手最后抱了下孩子,在孩子小小的肩上,压抑哭声道:“娘亲会让你有书读,有饭吃,接受公子该有的教育,接触公子该接触的人……对不起,娘亲只能做到这些了,余下的,就要看你自己了。”
“孩子,对不起,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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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子明姝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连床也下不了了。她已显出油尽灯枯的模样,却不知凭着什么意念,愣是硬撑了两日,对着孩子不停教授生活上的常识庶务,似乎想将她所知的一切都在这短短几日尽授给孩子。
第三天的时候,她真的再撑不下去,身体中最后一点精气神也耗尽了,躺在榻上,不甘地说:“一日……只差一日而已……人只差一日就到……我怎么能就这样把我的孩子丢下……为何多一天都不肯给我……”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撇下他,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也要等来他的活路……”
子明姝躺在床榻上,眼睛的光彩慢慢黯去,“上苍啊……只一日而已啊……”
床榻边抽噎稚嫩的哭声传入耳中,子明姝艰难转过头,看向年幼的孩子,他已哭得满脸挂泪,可她连抬手给他擦擦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此刻,子明姝才明白弥留之际的感受,她喃喃自语道:“神音……你也是如此吗……”
原来,生机将灭之时,人真的会知道自己快死了。难怪她的小郎君会说那样的话。
她黯淡的眼中流出泪水来,望着孩子,忽然就放下了所有强撑的抵赖,带着不甘接受了现实,对孩子说:
“儿啊,若明日有人来接你,跟她们走吧……娘养不了你啦……”
“娘的手没力气了,脚也站不住了,不能再给你找东西吃了,不能了……以后你去了相府,要听话,好好读书,每天……每天的三餐都要吃……夏天不要贪凉,冬天记得加棉衣,不要嫌棉裤厚重就不肯穿……如果再去山上玩,记得自己带驱虫的香……”
“娘不能陪你了……”
子徽仪伏在床边,听见这话一把抓住她的手,嚎啕大哭道:“不要!!”
听见孩子的哭声,子明姝再不能够稳住,终于发出崩溃的哭声:“放不下……我真的放心不下!你好小,连桌子都够不到,我就要把你撇下……你以后要怎么吃饭呢,如果有人欺负你怎么办,你要和谁说呢……”
她痛哭道:“以后遇到的人是好是坏,会不会打你骂你,他们会不会欺负你没有爹娘?这世道这么险恶,我不能再护你,你要同谁告状呢!”
“娘好没用啊,怎么、怎么连一年也活不下去了呢……叫你这样早成了孤儿,怎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娘真的……真的……”
怀着无尽的不舍与痛悔,子明姝的气息越来越弱,随着此生最后的泪水流去,那双眼睛也慢慢干涸,无限痛惜地望着孩子。一滴清泪划过鼻梁,洇湿在枕上,她肺腑间最后一口气呼出,绵延出最后一言:
“徽仪,娘走啦,你要乖……要……乖……”
游丝般的气音飘向子徽仪,带着此生的爱怜痛惜,化为母亲最后一次抚摸,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
那双眼永远闭上了。两大颗泪从已失去生机的眼中流出,顺着眼睫,鼻梁,慢慢地流淌下来,滴落在子徽仪的手背。
那个曾梦想着逃离,和爱人孩子一起自由生活,定居山水间的女子,永永远远地死在了这座宅院。
“她走了。”
子徽仪站在床前,握着她的手开口道。
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他流泪说:“手也凉了。”
子徽仪转回头,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流着泪道:“现在我是没娘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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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明姝丧礼结束的那一天,子徽仪穿着一身白孝,站在灵堂门后,望着那些从华京来的大人们。
“可不可以不走?”子徽仪站在门后,小手紧紧扒着门边,仰头看着那些大人。
那些人比他高出太多,像一座座山一样,在他说话后,全都回过头来。
年幼的孩子很想表现出坚强的模样,可他的眼圈已经红了,泪意就压抑在话语间。
得不到回答,他斗起胆子,又问了一遍:“可不可以不走?”
这次终于有回答了:“不行。”
有手伸来拉他,他不肯去握,抓着门边,眼泪已在眼眶中了:“能不能不走……我不想走,爹爹娘亲都在这里,我不想走……我,我能干活,我也很听话,你们叫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可不可以让我留在这,可不可以让我留在我的家……”
“不行,你已经过继给丞相了。不要闹了,得跟我们回华京。”
小小的孩子知道反抗不了大人,可他还是怯怯地抗争,后退了一步,躲在门口摇头,声音已经带着哭腔:“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不走……”
“不要闹了小公子,走吧。”
那只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外拖拽。感受到那不容置疑的力道,孩子惊慌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门框,终于在压力之下哭出声来:“我不想走,让我在家里吧!我会干活的!不要把我带走!”
他焦急而无措地哭泣,奋力在拉扯中挣扎,抓着门哭道:“什么丞相什么华京,我不认我不认!我是娘的孩子,我不要过给别人!放开我,别把我带走!”
“娘不会把我过给别人的,你们骗我!她怎么会把我过到别人家去!不走!我不走!”
可拖拽的力道毫不留情,对他没有丝毫怜悯与容忍。她们将他从门上撕扯下来,好像在撕一块膏药。
“娘不会!你们骗人!她怎么会把我过到别人家去!她怎么会要我做别人家的孩子!你们骗我!我不走!我不要!”
在两手脱离门框的瞬间,子徽仪涌上巨大的恐惧与绝望,悲泪横流,他冲着里面的牌位,声嘶力竭地哭喊:“娘!为什么不要我!!”
“娘!!!”
灵堂中,牌位上的名字镌在香雾之中,在白烟缈过中扑朔。
一抹香灰烬落,如亡者泪。
童声所哭之人,永不复答。
那天,被拖走的子徽仪只带走了父母的龙玉环。
从此他再没回过清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