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头,轻轻一笑,“来的刚好。”
黑斗篷帽下是一张白而俊秀的脸,正蹙着眉,表情隐有不悦,“你想向吾引荐她,直说便是,何必叫吾见她难堪?”
慕归雨展颜一笑,耸了耸肩道:“哎呀,被发现了。”她语气颇憾,然神情却无半丝难为情。
风临“啧”了一声,挥手命跟随之人候在门外,慕归雨也将室内心腹遣了出去,二人相对而坐,一时间只有水声沸沸。
“许多年没给人沏过茶了,不知手艺是否退步。”慕归雨优雅地提起水壶,询问道,“殿下喜欢点茶、擂茶还是煮茶?”
“随便沏一杯散茶得了。”风临实在没心情在此时风雅,敷衍一句便追问,“你今日什么意思?吾只当你真邀吾议事,却不想摆这么一出,吾真心不快!”
慕归雨低头微笑,自顾自拿出茶饼,做起了煎茶。她一边炙茶,一边开口,嗓音如潺潺流水,令人心静,“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若非殿下亲眼所见,岂能知晓魏氏如今艰难?
二来,魏泽此人心高气傲,眼下看似卖文谄笑,十分潦倒,实则硬骨难消。她肯放低身段供人取笑,是因为她不忍家人困苦,甘愿自拂颜面。
可若叫她追随效命,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为您效命。”
风临想起了方才魏泽那句话,低声道:“因为吾姓风么……”
慕归雨将炙好的茶饼放入臼中,拿起杵,一下一下地捣碎,“施以小恩,予其大德,明之礼义,动之以诚。如此知遇,其人君子,如何不动容?”
风临看着她道:“你想要吾收她,到底是为什么?”
她将碎茶倒入碾中,微笑着一下一下碾茶沫,“此人才高,腹有经纶。”
风临肯定道:“不对。有才的人不少,为什么你偏盯上她?”
慕归雨边碾边笑,似乎是对风临的直白有点无奈,末了才吐出一句话:“她有恨。”
风临疑惑地重复道:“恨?”
“对。”慕归雨将茶沫倒至碗中,拿起绸布去掀开釜盖,将茶沫倒入已二沸的水中,轻声道,“目标一致时,心中有恨的人用起来更顺手。不会迷茫,不会退缩,更不会怕折损。”
水三沸,慕归雨舀了一盏茶,随后放置桌上,轻轻推向风临,“值得费工夫。”
风临追问道:“什么恨,她恨谁?”
慕归雨只说:“别家事在下不便置喙,待她亲口告诉您吧。”
风临看着对面人,一时无言。
慕归雨回以微笑,道:“尝尝吧,殿下。”
风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放下,面无表情道:“做的很好。下次别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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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安,镇南王府,富丽的寝殿静悄悄。
风媱自华帐中醒来,只觉浑身像被汗洗了一遍,疲软无力,剧烈的疼痛后,身子像被针扎成了筛子,骨头缝里往外透着寒气,实在难捱。
简单的一个抬手动作,艰难到近乎挣扎,她转过脸掀开帘子,一个伏在床边的女孩映入眼帘。
看着伏在榻边熟睡的女儿,风媱心里涌上一股柔情。她似乎有了力气,以手撑着坐起来,伸出满是伤口的残缺右手,轻轻抚摸女儿的脑袋。
宝珠,我的女儿……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无比怜爱地看着这个十八岁的女孩。
平心而论,宝珠并不出挑。
容貌不像自己美艳,口齿不如自己伶俐,心肠不如自己狠决,就连身子也十分孱弱,从小到大没断过药,又瘦又白又小。
可风媱就是喜欢她。
只要是女儿要的,她从没有不应过,从来没有。
宝珠喜欢亭台,她耗万金建了座游梦台,宝珠喜欢话本里的白神驹,她不远万里买来漠庭宝马,就连宝珠喜欢陈国王子,她也给弄到手了。
我的女儿,想要什么都不过分。
风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践行的。
指尖拂过女儿柔软的发,风媱眼眸涌上一股悲伤,似乎是被疼痛消磨了意志,此刻她想起了伤心事。
她原本,该有三个孩子的。
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如今只有一个了。
指尖动作微凝,风媱神色寞寞。
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情绪,风宝珠慢慢张开眼,仰头一看,顿时清醒了,“阿娘您醒了。”
“嗯。”风媱挤出一个微笑,可表情实在难看,“你是在这受了一夜吗?”
风宝珠点点头,坐直了身,面容难过:“阿娘,您还疼么?”
风媱道:“不疼了,只一阵。”
风宝珠眼中闪过一丝伤感,阿娘分明是在骗自己,昨夜她明明疼了一夜,哀嚎不止……
心中思虑重,她却没有问出口,只装作信了的模样。
风媱容色疲惫,没有察觉女儿的目光,憔悴道:“宝珠,阿娘有件事想托你去办。”
“阿娘请说,女儿必然办到。”
“你能不能替阿娘跑一趟陈国,找到摄政王,叫她准备援兵,以防万一。”
风宝珠道:“阿娘,姜卓那女人近来胃口渐大,她果真会帮忙么?”
风媱疲惫的眼显露几分狠意:“若她不答应,那就帮我带一句话——都是一根弦上的蚂蚱,秋风若来,谁也躲不了。”
风宝珠点了点头,又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便退下准备出行。
殿外有医士候着,风宝珠冷着脸将她们唤到身边,低声询问:“这毒症总在夜里发作,长此以往必影响精神,人又能抗多久,你们商议了一夜,到底商出对策没有?”
医士们抖若筛糠,都不敢直视这位郡王。
风宝珠阴冽的眼神扫过她的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一路转折,走到一修成莲形的水潭边,风宝珠停住了脚,解下腰间挂着的锦袋,掏出一粒珍珠,抬起手一抛,圆润的珍珠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啪一声坠进潭中。
珍珠渐沉潭地,咯噔一响,在阳光的照射下,水底一层珍珠折射着淡光。
风宝珠又留了两颗,觉得玩够了,才走。
路上她的侍女有些担忧道:“少主,陈国这两年不安稳,那老陈王和摄政王斗法斗得厉害,我们现在去见摄政王,是不是不稳妥啊?”
风宝珠道:“见一个不好,那就都见。再说,她们如何斗,与我何干?在南疆,谁敢动我。”
侍女点头称是。
风宝珠继续道:“何况去陈国也没那么糟。我有日子没见表哥了。”
侍女一听,小声劝道:“少主,那淑德君如今是太女夫,还是少走动吧……”
风宝珠淡淡道:“总归也要见一下陈国太女的。”
一旁沉默已久的心腹此时开口:“殿下有所不知,淑德君已不在太女府了。他现下住金湘别苑。”
“金湘别苑?”风宝珠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她,“那不是姜卓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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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鱼茶坊中,风临还在与慕归雨交谈,待询问完近来大事后,她抿了口茶,询问道:“大人可听说过金沙庄有一花楼,唤作暖宵楼的?”
慕归雨执杯之手一滞,抬起头有些复杂地看向她,放下杯子,似乎在想如何措辞,好一会儿才道:“殿下品味不凡,那暖宵楼在边镇也算是闻名的风月之地了。”
风临道:“你想什么呢?吾想问问你了不了解那里,在那有没有识得的人。”
慕归雨神色正常了许多,道:“殿下想同我打听人?”
风临道:“正是,近来得到消息,吾旧日挚友的亲人可能沦落此地……”
“原来如此。”慕归雨道,“那里在下并不熟识,但略有耳闻。殿下若要寻花楼之人,可知那人花名?”
风临道:“似乎叫芍药。”
“芍药,暖宵楼……”慕归雨重复了两遍,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闻人言卿最后一次出现在金沙庄时,就是在暖宵楼。”
“果真?”风临道,“她去那干什么?”
慕归雨手指摸着茶盏,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我的人说,她买了个男侍走。”
“什么?”风临吃惊。
慕归雨补充道:“还没给钱。”
“什么?!”
风临一拍桌道:“这蹄子不是遭人悬赏么,怎么还有心情逛花楼?真是作死!她怎么活到现在的?”
慕归雨呵呵笑着,似乎觉得风临的反应很有趣。
风临焦急道:“你别笑了,我说真的,你若有踪迹赶紧告诉我,别藏着了,我抓紧去把他们找回来,这可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殿下不是要去南疆了么,到时应该就能见到了。”慕归雨重新拿起茶抿了一口。
风临有些警惕:“谁说吾要去南疆?”
慕归雨放下茶盏,笑道:“不想去,为什么放走珣王?”
风临一本正经道:“珣王的事,同吾有何干系。”
慕归雨忍俊不禁,连连摇头,不再与她纠缠,“不承认也罢了。但是殿下能这样做,在下真的很欣慰。”
“欣慰……”风临有些不满道,“说得像吾长辈一样。”
“在下确实比您虚长几岁。”慕归雨调侃了一句,慢慢收了一点笑意,“殿下既然醒了,早晚要面见陛下,可想好了如何收场?”
“没想好。”风临答得倒也干脆,“大不了就砍头。”
“孩子话……”慕归雨道。
“那你有什么对策?”
慕归雨道:“想来殿下也知晓,在下现在自顾不暇,哪还有力气帮别人呢?”
风临手指敲着桌面,有些无赖道:“你肯定有,说嘛,好大人,好老师,你教吾一下。”
慕归雨无奈笑道:“在下又不是神仙,哪有什么法子应付陛下?左不过希望您态度强硬一点,死不认账一点,不去南疆的表态坚决一点罢了。”
风临沉默了片刻,问:“你嫌吾活的长了?”
慕归雨摊手道:“反正已经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趁着伤还在,陛下那点心疼劲儿没过,您闹闹脾气,摘摘干系有什么不好呢?
反正您再怎么闹,结果都是不变的。”
风临皱眉端详她,心里把她从头骂了个遍。
之后二人又对余下琐事商议了一番,各有结论,按下不表。只是问及吕昭仪之事时,慕归雨表情略有变动,却只推说不知详情,建议风临有空搭个线,一同问问风依云。风临不解其意。
二人分别前,风临在门口磨蹭了好一阵,在慕归雨疑惑的目光里,有点别扭地说了一段话:“人生没有一直顺的,总会遇到点不如意,虽不是好事,但也不必伤怀。迎难而上,必能得来转机。大人灵秀人物,自有翱翔之日,不愁一时之困。
有句古话说的好嘛……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慕归雨一时摸不到头脑,却对这最后一句话颇为赞赏:“殿下最后一句说的甚妙,日后见魏霈然时,可以说给她听,必令其大受触动。”
“我说个屁!”风临一跺脚,扭头走了。
等到慕归雨坐车归家之时,竟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安慰我吗?她居然……会安慰我?”
知道此意,再回想那句话,不由得生出别的意味。
一时出神,下车时她一脚踩空,险些跌下马车。身边人来扶时,她也未能回神,心神仍停留在方才思绪,口中喃喃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慕归雨心里念着这话,一路恍恍然游逛回自己宅院,一路出神,不知不自觉间竟走到了房后后院中。
这小后院,她从来不许人进。
园里人都当有什么秘密,避讳莫深,从不敢靠近。有人道此处有密道,有人言此处有秘宝金银。
其实这小破院萧条凄凉,无树无花。只在院中央有一方青石磊的圆丘,四周几根枯竹稀拉绕着,风一吹就沙沙哀鸣。
丘前面立着一块细石碑,上面只以黑墨提了两个字:鹤冢。
慕归雨就站在这鹤冢前,失魂落魄,口里又念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再抬眼时,竟有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