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煞星要回京了。
此消息一出,立刻激起哗然大波。上至朝臣,下到黎民,无一不对这传闻中性情大变的定安王报以热议。
无论是出于好奇、唾弃还是畏惧,华京一时间物议如沸。有关这位定安王的消息皆成为茶余饭后的焦点,陈年旧闻被翻出不说,就连定安王回京路上的芝麻小事,也被一人一句,添油加醋地传回了京城。
十月七日这天,几个官员早早地等在京中皇城门外的玄武大道,备好了一应接应礼器,候着这位定安王。
原本这定安王上书称要十七日才能抵达华京,不想前天突然改了口,说七日便到,搞得人措手不及。来迎的官员品级都不高,都是文臣,李思悟也在其中。
这帮人说不想见见这位恶名远扬的定安王是假的,但不想见太久也是真的。这定安王的传闻实在有些骇人了,以至于她们也生出点忐忑。
华京中百姓也是如此,可无论心中怀着怎样情绪,从城门处到皇城根的大道的两旁还是围了密密麻麻的人。哪里都不缺看热闹的人,大家都想看看这个杀星到底什么模样。
就这样直等到日头高悬,城门处终于现出一队黑压压的人影。
人马未近,声先到。
人影不过刚刚出现在视野,地面便传来一阵绵延不绝、有节奏的震动。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震动声越来越大,震得人心发颤。
伴随着铁蹄踩击石砖的声音,面前迎来一群黑压压的骑兵,都是红衣黑甲,面色肃然。
最前方的一队精骑开路,沿道路两侧而行,隔绝了人群。跟随而来的是一大队执刀士兵,约有千人。
队伍前有一人,似是领头者,随着骑兵的护卫,缓缓踱马而行。
此人年岁不大,骑一匹骠壮赤马,着一身玄色束腰行装,头系一根黑云锦抹额,抹额上嵌着一颗硕大的淡水色蓝刚翡翠,做工精湛,含光熠熠,一望便知其身份不凡。
其腰间束着根乌黑的皮腰带,上以黑铁装饰,带扣赫然是一只呲牙虎兽,虎首神情带着些北域特有的狠厉狂放,为她添了几分冷冽的戾气。
最抢眼的是她身上挂着的那对暗金长刀,黑色的兽皮刀鞘,镂以古金装饰,刀柄处雕着两头不知名的异兽首,皆眦目张牙,面露凶光。整把刀暗光流动,散着古老的杀气。
这人本就身带血风,经这一身打扮,更如阎罗一般,杀气外溢。
一踏入视野,街上似刮起一阵凛冽的北风,温度骤降,如临冬日。其满身的肃杀之气淡淡弥漫在街市,只远远一望便叫人心中发凉。
待她渐近,看清了脸,更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分明是张美丽的少女面容,可沐在阳光下也没有半分热气。雪白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如冰雕成一般,由内而外透着冷意,整张脸除了眼睛,你瞧不到一处有活气的地方。
她如一同刚刚厮杀完的猛兽,游逛在街上,带着几分倦意。
一边走一边用眼尾扫过街两侧的人群,似是野兽在打量周身聚集来的动物,眼里黝黑一片,无半点光。这眼神没甚神采,暂时的安静全部源于疲惫。
许多人被这眼神一扫,都心中大寒,饶是平头百姓,也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杀气,又或许因为传闻的加持,都没来由的怕起来。
自她现身,街市鸦雀无声。
红马双刀,雪面寒光,众人心中大致猜到了,此人便是那传闻中的夜叉、尸山中血手阎罗。
长长的大路两旁围满了人,却诡异地安静。除了铁蹄的声音,没有半点人声。
这样诡异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华京城内,才被一个莽撞的学子打破。
“无德无行的虎狼,而今也敢招摇过市了吗?!”
一位文人打扮的学子突然从街边往道中间挤,指着红马上人破口大骂:“你拥兵自重,无视陛下诏令,肆意妄为,擅用兵权,为臣不忠!为女不孝!嗜血暴杀,架我武朝与炭火之上,令我武人受千夫所指!你犯下这样的罪行,而今还有脸出现在华京?!”
这人言辞激烈,中气十足,人虽未挤进道中,骂声却响彻长街。
人群开始小声骚动,跟着暗地议论起来。
可那定安王连看都没看那人一眼,漆黑的眼睛照旧直视前方。
见她无反应,人群中又有两人应和着大声指责,议论声渐渐大了。
风临身侧不远跟着一位副将,听了这议论声立刻拧起了眉毛,抬手便抚上腰间的短刀,盯着最先开口的人露出凶光。
似是感应到什么,风临立时转头看了副将一眼。只这一眼便拦下了那副将,她悻悻收回了手。
风临淡淡的瞥了方才那人一眼,再没有理会,接着骑马往皇城去。
人声鼎沸,她置若罔闻。
策马行过一处繁华之地,两侧高楼耸立。
突然一阵香风从右袭来,风临没有转头,连眼珠也没有移一下,抬起左手飞速接住了右边袭来的一小团不明物。
那物体飞的并不快,是而邻近的人都瞧见了,那是一朵火红的绢花。
人群顺而抬头望,有眼尖的人认出了楼上掷花的那位少年,惊讶道:“清华公子?!”
众人皆是一愣,议论声陡然增大。
马上的风临垂眸望向指间的绢花,复而抬头望去,右侧楼台之上站着一位清艳绝伦的少年,其面容皎然若月,美目流光,耀若清阳,不过只一低眸,便如春花初放,流出万千风华。
他长身玉立,云裳流光溢彩,如同天边雪色流云,显眼夺目。即便在人影拥拥的楼阁之中,你也能第一眼望见他。
风临亦然,只一眼,便认出他是子徽仪。见她仰头望人,身下的赤风极通灵性,识相停住了脚步。
高楼之上的子徽仪亦是微微俯首,垂眸静望着马上那位满身黑色的少女。他眼神不动神色略过她玄袍衣摆,最终停在了她额间那抹额之上,神色微滞。
这是他绣的。
二人隔着街市人群,就这样沉默地对望,谁都没有说话。
时隔五年,这样冷淡的再会不符合任何一对有情人的故事,可它就是这么发生了。
这一眼对子徽仪如同万年,实际却只有片刻。风临转过头收起花,轻扯缰绳,骑马离去了。
这本是一个普通的小事,却因当事人身份的特殊,而赋有了不寻常的意味。
没多久,一个小道消息便传遍了武朝。
华京最清矜的公子,为血手阎罗掷了一朵花。
即便对象是那个煞星,这消息也带了点浪漫的色彩。但当时的子徽仪脑中并没有那些缱绻的感受。
他望着风临渐渐远去的身影,忧愁目光停在了她身后两把长刀之上,眉头渐渐蹙起。
暗金兽首……这双长刀,同传闻无异。
为什么和传闻一样……?
子徽仪心中莫名泛起了惶恐,这把长刀的确认剧烈撼动了他在心中对风临的信任,他开始害怕,害怕传闻都是真的,害怕她真的变了……
他心中一直坚持她没有变,可如果就是变了呢。他该如何?
三年的空白横在二人中间,如同隔着一道断崖。子徽仪站在断崖另一侧,忽然看不清对面人是谁。
-
皇城门前,玄武大街。
一众朝臣终于望见了那队散着黑气的人马,心不由得提起来。
礼乐声应人而启,铁骑踏着鼓乐渐近,终在众人面前停下。
风临背光停步,在刺眼的阳光下,朝臣们看不清她的面容。
为首的刘姓官员上前一步,谄笑着行礼道:“臣等恭迎定安王殿下归京!还请殿下下马接旨,待臣等宣读完旨意后殿下便可入皇城觐见陛下。”
风临黑黝黝的眼睛挪到她的面上,冰冷的雪面忽然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这点微弱的笑意看着并不友善,反而让人有点发毛。
风临就挂着这样的笑意开口,说了自进京后的第一句话:“啧,好吵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在原地,一旁的仪仗礼乐也悻悻收了声音。
那官员讪讪一笑,又道:“乐声已停,还请殿下下马接旨。”待风临翻身下马后,她注意到风临身后的长刀,又笑道:“殿下您是知道规矩的,还请殿下先卸刀,交由臣等保管。”
说罢她伸手去接,而风临却毫无交刀之意,只淡笑着看她,将左手扶到了刀把之上,吐出两个字:“不行。”
那人只觉棘手,道:“殿下还请不要为难臣等。”
“吾不能从命,请大人体谅。若为难,请大人入内通传,请陛下圣意。”
可这刘大人却执意劝说,身后几位朝臣也前来相劝。
风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在几人的话音中微微眯起眼,她的左手缓缓握住刀把,拇指不耐烦地在刀把上下划动,目光渐渐露出一丝不可控的恼意。
“殿下,不过放在臣这里暂为保管,您出来时自然归还……”
风临忽然目露凶光,呼吸也变得有些粗,若能细看,会发现她额前已有了一点冷汗。
她抬手抚上额,似乎是在极力按捺什么不可控的情绪,低沉的声音竟带了杀意:“吾说了……不交。”
李思悟在一旁咽了口口水,她看出了风临略显诡异的状态,却不敢多言。
“臣实不知这事有何难的!您暂交一下又能怎样呢?!”
话语刚落,风临忽然低头笑了,戏谑道:“能发疯,你信不信?”
几人话戛然而止,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风临紧握刀把的左手,毫不怀疑下一瞬,眼前这个人就会为了什么滑稽的理由拔刀砍死自己。
一时间诡异的静默散在玄武大街上。
太明大殿内,百官朝臣屏息等候,武皇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面无表情,目光透出淡淡的不耐。
一旁的刘育昌适时低语道:“陛下莫急,奴再去玄武道看看。”
见武皇没有说话,他直身便去。一会儿他便回来了,脸上却露着为难之色,上龙椅旁对着武皇低语了几句。
武皇面上表情虽然没变化,额前青筋却隐隐暴起,道:“允她进来。”
“遵命。”
许久后,大殿之外传来一声通报:“镇北领军大将军、骁骑营云麾少将军、越扬州牧、南和九州都督、正一品定安王风临觐见——”
“宣。”
随着话音犹落,一墨影踏入金殿,一股冷风随之而来,在殿中带起一阵寒意。
武皇微眯凤眸,盯着来者。
“臣风临奉命归京,敬拜龙颜,叩问圣安。”
看着殿下跪着的那身影,武皇咬牙吐出两个字:“朕安。”
殿中,风恪身着紫袍,眯眼看着眼前的风临,目光朝身侧一瞥,一人会意,立刻站出来道:“定安王!你可知罪!”
风临背影一顿,隐藏在黑发之下的嘴角微微上扬。
“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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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栖梧宫。
风依云站在栖梧宫门外来回踱步,满脸焦急,忍不住对身后的贴身内侍和一并等候的寒江道:“不是说早就到皇城了么?怎么这么慢?这都什么时候了。”
寒江也满脸急切,却安慰他道:“殿下莫急,许是朝会未散。”
“那也太慢了……平康也是,叫他去看看,这么久也不回来……”风依云抬头看向空旷的宫道,喃喃道。
身后似乎来人了,寒江回头一看,忙行礼道:“皇夫殿下。”
风依云猛地转头,连忙快步走过去道:“父亲您怎么出来了?刚喝完药,受了风就不好了。”
皇夫缓缓走出,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道:“无妨。我在屋内也坐不住,不如和你一起等。”
说罢他轻轻侧身,靠在宫门处,望着宫道。
皇夫而今病弱,行止都弱不胜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虚弱之气。现在不过十月,他已披上了厚披风。幸而他原本容貌极好,饶是受病拖累,也是位病美人。
风依云有些不放心他,上前帮着紧了紧披风,惹得皇夫一笑:“我又不是纸人,哪就这么娇贵了,连阵风都禁不得?”
风依云嘿嘿一笑,手上动作却不停。
等了许久,还不见风临,风依云怕一会儿起风了使父亲受凉,便劝着皇夫回殿等候,自己照旧在门这站在。
又过了两刻,在风依云翘首期盼中,宫道远处终于出现了个身影。
风依云细细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