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落雨?”刘达意沉声道,“此言何意?”
女人低头沙哑道:“昌州西南,骊原西北,有处平整野地,在我们当地有个别名,叫陷脚地。盖因它是旧年秀水河发水冲积得来,底下土壤极软,看着寻常,一旦下雨,此地便泥泞不堪,人走陷鞋,车过陷轮。”
“太女胜仗,所依仗者铁骑是也,而铁骑所依仗者,马匹是也。故破骑兵,必先破马。”
“贵军可于雨前将铁骑引至此地,待雨一落,马匹必陷,骑兵纵有再大本事,也无法施展,届时贵军自可从容斩之。”
堂上众人听过,各有心思。刘达意问:“你知那地有关窍,难道对面城里就无人知晓?”
女人说:“不是本地老人,难知其位,但也不敢保全,所以要快,赶在她们知晓前引她们去……贵军或可假装皇女出逃,西奔山脉,只要逼真,无论对方疑不疑,都必然要来查看的…… ”
乞勃延微有得意地瞥向风恪等人。一片寂静中,刘达意看向那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低着头道:“……张有全。”
“张有全?”堂内昌州刺史突然诧异出声,“是司兵参军张有全么?”
“……正是小人。”
“怎么?”刘达意问。刺史起身回道:“大人,此人原乃我州司兵参军,呃,殿下光驾本州前,此人忽携家口跑了,就此失踪。方才她蒙发遮面,又哑着嗓子,下官一时没认出来。”
待刺史说完,风恪冷冷哼一声。不远处柳合难得和她同样态度,冷呵道:“说得天花乱坠,但天岂随你意下雨?”
张有全冒出冷汗,看向乞勃延,念着全家性命,极力说道:“只要找个会看天象的人来——”
正此时,刘达意忽而开口:“既曾为州官,便起来说话吧。”
众知这便是留用的意思,柳合脸色极为难看。堂内上来侍从给她拿椅,张有全千恩万谢,乞勃延哈哈大笑,堂内陪笑一片。
待议罢,刘达意请乞勃延赴接风宴,柳合借口伤痛,冷脸离开。
待宴罢,刘达意与乞勃延、和随其而归的祝勉往府后独间继续饮谈。
至房内,屏退闲杂人,刘达意拿起酒壶倒了一杯,举向乞勃延道:“今日多谢大勃延了。”
乞勃延摆手道:“嗨,这点小事哪用道谢。刘大人帮咱这许多,没你们,咱也当不上这个‘大勃延’,心里都有数。”说着提杯向她杯子低碰一下,两人都饮尽此杯。
三人用着酒菜,就关于东夷的事谈了很多。半个时辰后,乞勃延离去,刘达意自与祝勉讲起话来:“事情都还顺利么?”
祝勉手指摩挲酒杯花纹,笑道:“件件妥当。”
“你辛苦了。”刘达意与她碰了一杯,“此次远行如何?”
祝勉摇头轻笑道:“蛮夷之邦,无甚尊卑。出行无仪,入堂无秩,王与臣对斥,竟剖白心事。真乃奇闻也。”
刘达意奇道:“你才去了几日,居然能探听到她们王宫内消息?”
祝勉轻晃酒杯笑道:“贪财者献利,慕权者许位,好色者贿身,怯懦者吓威,刚正者义迫,知悉此义,见人行计,并无难事。”
“不愧御前能臣。”刘达意擎杯,祝勉抬手以杯去碰:“再待三月,我们大计乃成。”
酒杯互碰,二人相笑,一饮而尽。
-
数千里外,武朝南疆,楠安城。
两日前,一场仗刚过,风中还弥漫着血腥气和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吹向城空。相对于周遭县城,楠安城还没有受到刀兵侵犯,但也仅是暂时。
南陈驻军与楠安军南西相呼应,构成看似顽固的护卫线,但谁也拿不准这位盟友究竟何时变意。
目前,她们的刀还是指向同一个地方。
连着两场正面交战,双方损失都不小,依据战损,很难说谁胜谁负,从战线看的话,勉算平局——武与南联军谁都没有推进。
许是这样的僵持也令武军焦灼,这日清晨,武朝数千甲士绕来楠安城下,以使者礼,向城内递了东西。一刻后,风宝珠被人从床上唤起,“武朝使者要见您。”
“真是新鲜。这回又为的什么?”风宝珠笑,遂允肯。
两刻钟后,使者入城,至王府。风宝珠发髻斜簪,披着轻罗衣现身,其脖上有几道鲜明挠痕,但她毫不在意,顶着伤堂而皇之地走入堂内,看向来者。
在她对面,一位官袍文冠的裴怀川站在堂中,手持节礼,直视她道:“先前郡王伤了我们使者,料想是对人不满意,故换我来。下官裴济海,见过郡王。”
风宝珠上下打量她一遍,戏谑道:“你姐怎的不来?”
裴怀川还以更戏谑的笑:“阿娣身为主将,岂可轻入敌城?这点小事,我便代劳了。”
风宝珠看了她会儿,说:“胆子倒大,不怕我扒了你的皮?”
“自是怕的。”裴怀川儒雅笑回,“但涉陛下家事,不好外传,只得战战兢兢来此,勉力为之。”
闻言风宝珠发出几声笑,走至座前坐下,望着她勾唇道:“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裴怀川请单独相谈,风宝珠笑笑,屏退闲人,裴怀川方开口:“郡王爽利,下官便也不绕圈了。今日来此,正为淑德皇子之事。只要郡王应允交还皇子,金钱美人,悉送府上。”
“原来又是为这。”风宝珠低语,“可钱我已有很多了。至于美人……”
风宝珠坐在椅上,似笑非笑地望向她:“表哥并不是我府中最漂亮的人。”
此话何意?裴怀川怔了下,感到怪异:问她怎么肯交人,她反倒说什么漂亮勿漂亮,有啥搭界?
等等,她为何要把皇子与男侍相比……难道……!
裴怀川想到什么,脸色陡变,立看向风宝珠脖颈。对方觉察,打量了会儿她的目光,上扬嘴角,挑衅似的笑了。
裴怀南背后霎时窜过一股恶寒,一丝恶心自脚底爬至喉头,此时再看风宝珠脖上红痕,胃不禁猛烈翻滚,竟半天说不了话。
风宝珠牵起一缕发,在手中转着玩:“钱和男子,我要多少便有多少,但皇子表哥,满天下只有一个。如果你们非想拿人来换,也可以。”
她抬起头,忽直勾勾笑道:“拿皇子来换皇子。太女不是还有个弟弟么?”
此言一出,裴怀川脸色更加凝肃,端量她,半晌才道:“郡王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你还不配让我开玩笑。”风宝珠道,“话已给你了,回去请示罢。你最好快些,我不是有耐心的人。”
裴怀川未再多言,起身直接离去。
州城外,裴怀南带着近万人停于官道,焦急远眺楠安城。忽见城门复启,裴怀川一行走出,上马奔来。
裴怀南连忙迎上,刚想询问状况,裴怀川立刻脸色发青地拽住她,低声道:“速传驿马,我有急情欲禀殿下!”
-
平州南。
城门之上,群兵卫列,风临一袭轻甲,腰挂宝剑,站在城楼眺望。
在她眺望的城下,一群人影正在地面挥锹锄铲土,有战俘,也有囚徒。
昨夜军中已将战俘清点,约八千余名缙军,一万一千余名东夷士兵。风临下令让武朝俘虏去修路,东夷士兵则继续关押。并请州官呈案,调州城内轻犯一同修路,依律令他们服役以抵刑期。
调集这么多人,全为在平州、长吉之间急修出两条阔直道。
这道无论此时军用还是日后民用,都马虎不得,故此她亲至南城定线。经过一上午的勘探、商议,终于定了道向,她稍松口气,准备折返,转身时无意间望见北方山川,慢慢停住。
天幕之下的山好似幅水墨画,黛笔勾勒几下,便是一处峻峰。水与城围绕着它,仰望也依赖。
风临目望山影,长睫毛于风中微晃,远山岚雾在她眼瞳中凝聚,飘动。
飘动的云雾像他的衣袖,朦胧中的山影,像极了他的背影。
江山如此美丽。
掌心触碰到微凉的剑柄,这一刻风临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并不排斥握住它。若是为了守护,那么再残酷的战场,她也毫不犹豫地奔赴。
下了城楼,风临在检视过瓮城后,策马赶回辽城。回到府衙,明非照例迎来禀事。
风临询问子徽仪都做了什么,明非回道:“上午公子依旧去了军械所。只是最近,公子每天清早都会在房里低声念叨些什么,也不许人听,起来便将人都遣出去,自个儿嘟念好一阵才停。”
明非说时面有担忧,风临却是了然,听后忍不住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听话的人呀?
想象他支开旁人,独自在屋中无奈却又认真背话的模样,她笑意更止不住,迫不及待地问:“他现在何处?”
军械所。
甲坊内,子徽仪正盯着编甲的军匠看,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像个小玉雕坐在椅上。
军械所内的甲坊没营地里的忙碌,这时还没开炉,但因是夏日,也都把门户大开,凉风自外吹来,时不时传来远处军官训斥下属的声音:“军中三令五申,汗消前不允许卸甲,操练后也不准立即冲凉!一帮寻短命的,净当耳旁风!再叫我瞧见谁不听,仔细你的皮!”
风临就在这一片热闹中走来,她没立刻进屋内,而是在窗边向里瞧了瞧,望见子徽仪在哪后,示意人噤声,才轻手轻脚走进去,绕到其后,一下伸手捂住他眼睛:“徽仪!”
谁想他没给吓到,反而莞尔展颜:“我早听见你来啦。”
“听见了?我的轻功那么好,你也能听见?”风临捂着他眼睛,低头凑过去笑道,“小骗子。”
然而这称呼子徽仪却有些不喜。他被捂眼也不去挣,由她捂着,就这样转过头“望”她,说:“我就是听见了。”
他说这话时嘴微噘了下,实属不满间无意举动,却不知有多么可爱。
风临当时就想亲上去,好好罚下这个爱胡说的小骗子!但周围好些人,她硬是忍下,然心里实是喜爱得厉害,便用手捏了下他雪白的脸,以示惩罚——整日的勾引她,真是够坏。
她松开手后,子徽仪恢复光明,又继续往修甲处看。风临感到十分可爱,俯身问:“有这么好看?”
子徽仪点头,张口刚想说话,又止住了,心想:待我有十足把握,再说给你。
两人手拉着手走出军械所,回到府衙,在等候午膳间隙,一起看起舆图来。
风临目望东夷所在,眼前倏尔闪过尸悬木杆的一幕,心内陡然阴寒。她极力压制这种情绪,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局势之上。
“怎么了?”子徽仪见她神色有异,伸手去轻轻拉她,她一下回神,装作无事笑道:“只是在想对东夷有什么文章可做。”
子徽仪看着她,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将这几日想法说出:“殿下,近来我也研究舆图,冒出个念头,东夷可与缙党联盟,我们何不也与东夷之敌联盟?”
风临微愣,随即明白:“你的意思是说……”
子徽仪点头,伸出修长手指,在舆图东夷周边点了几下:“东域并非只有东夷一国,它邻近便有三四个异邦,只是东夷独大罢了。但一个小邦不及,三个小邦联合起来,难道还不能为它制造些麻烦么?”
风临认真看着他,眼睛越听越亮,嘴角不觉露出笑容。
子徽仪还在继续讲述:“我知道这些小邦现为东夷之盟,但不过是迫于其势。他们以往便有过节,说以利害,难道不动?”
他手指点在舆图,目望诸邦,声音清泠道:“没有敌人,就为它造出敌人。”
“前后夹击滋味,我们何不令她一尝。”
其音若琅琅玉石,回响厅内,风临久久不言,望着他笑。子徽仪说完没得到回应,暗道不好,立刻张口欲告罪,未想风临同时伸手,轻抚他脸庞,目光闪亮:“公子真乃璞玉也。”
子徽仪悬着的心重重落地,松口气的同时,胸内无端生出丝酸意,伸头靠贴进她掌中,垂眸低语:“你不厌我就好。”
“为何会厌你?”风临不解,但觉察他的不安,将另一只手也伸出,认真捧住他脸庞,如望着一块稀世珍宝道:“我只觉自己愚目,竟没有早些问你。”
“殿下……”子徽仪心大动,满心情感翻涌,想去吻她,又觉羞耻,便拉住她手,低头轻吻其指。
“好痒。这是怎么了?”风临笑道,轻掐他的脸颊,他也不答,只望着她笑。
两人乐了好一阵,便商量起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