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宫宴于亥末完满结束,这一场夜宴,主客尽欢。及散,宫人们井然有序,将醉倒的、没醉倒的臣官送至车马,由宫灯照路,一列列驶出皇城。
风临站于宫门前,与众人作别,子徽仪安静微笑着站在她身旁,待她忙罢,一同回程。
寒江早已命人备好车驾等候在宫道,二人走去,子徽仪向车一望,忽而眼睛微亮:“嗯?这辆车……”
他睁眼细瞧,转过头对风临粲然一笑,凑到她耳边悄声说:“这是您第一次亲我时坐的车。”
风临心跳一下乱了。
他说话时唇就在她耳边,若远若近地贴着她,嘀嘀咕咕,话音带着独有的香气,混着一点点花酿酒香,热腾腾的扑在她耳廓,热度顺着话音一路传至脸颊,她整张脸都被蒸热了起来。
两旁琳琅宫灯微晃,映得她影子也摇动,一刻不静。
“殿下你有没有听到?那是——”
风临微呼一息,说:“听到了。”
子徽仪有点奇怪,继续在她耳边小声问:“听到了刚刚为什么不回我?”
今晚他怎么了?说话如此主动亲昵,风临高兴,但也有点不好意思,扭头看他,忽见他走路缓慢,连忙细观,这一看才发现,他虽浅含微笑,面上白皙如玉,毫无异样,但迈步已在细微摇晃。
风临愣瞧他的模样,突然恍然大悟:这人看着面色如常,实则已经大醉啦!
发现此状,她不禁又怜又恼,略带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忙近前暗扶住他手,低声说:“还不快随我上车。”
“嗯?”子徽仪很奇怪,她怎么忽然拉他走,凑近发问,“怎么啦?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做错什么了吗殿下?”
“应该没有啊,最近我一直很听话……”
他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弄得她脸颊烫得像炭,风临羞恼地微微避开,咬牙切齿道:“你听话个头!快上车。”
“我不听话吗?”子徽仪脸上显出惊讶来,有点委屈道,“你做什么事我不帮你?你对我做什么事我不由你?我、我都随便给你——”
“哈哈哈今天晚上星星真大啊!”风临脸腾地大红起来,伸手想捂他的嘴,又怕吓到他,情急之下伸手扯住他衣袖,匆匆与属下吩咐一句,飞快把他拉到车上去。
想不到他喝醉了说话如此……风临暗自羞恼,好不容易把人拉上车,她关上车门,转身刚想训他多饮了酒,就看见他悄悄地向里走,心一下便软了,一字都不忍多说。
子徽仪上了车后坐在座位,四周环望,抬手摸摸车壁上暗红的花纹,扭头对她笑道:“就是这里。”
他说着转过身,有些摇晃地朝风临举手说:“你就是在这里亲了我。我说完话,你就亲上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被人亲,好疼。”
风临怔望他,心脏倏似被攥住,许久没能说出话。
见她好久没回复,子徽仪以为她忘了,显出些落寞,环顾车厢,挪到一个位置,抬手合掌,作势就要往下跪:“你……你不记得了吗?那天就是这样——”
“徽仪!”风临飞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摁回座位。她心里难受,望着他慢慢道:“我记得。一刻不曾忘。”
子徽仪终于露出一点笑,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忘了,那可是你第一次亲我……”
他笑了会儿,忽低声道:“但是你那时为什么亲我呢?生气的话,为什么不打我,却要亲我呢?”
他摇晃着凑到她面前,风临飞快伸手扶住他的身子,子徽仪两手搭在她肩上,努力坐直,悄声问:“你是不是那时就喜欢我呀?”
花酿的香气混着他的清香,淡淡拂来,风临胸内泛起苦涩涟漪,愧伤交织,心里甚为难过,连看他都无颜,低头说:“对不起。”
子徽仪忽然生出丝委屈,低声道:“嘴都肿了,四天才好。”
她愧疚至极,一手轻搂他,一手捧住他的脸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那般不好……”
子徽仪摇头,将头倚在她肩膀,用很小的声音说:“你不知道,嘴巴肿了的话,吃饭喝水都会疼,但人是不能不吃饭喝水的,所以我只好那样勉强吃,一张嘴,伤处就疼,一疼,就会想起你。”
他倚在她肩上,悄声道:“一整天都在疼。一整天都在想起你。”
温热话音轻呼至耳边,于心中吹起层层细痛的波澜,风临愧然抬指触碰他容颜,痛惜去望他的嘴唇,无比难受,即使那唇上已找不出当时的半分痕迹。
她还想再道歉,却忽听他道:“但你亲我,我还是有一点欢喜。”
他顿了顿,说:“我很欢喜。我本以为你根本不愿意碰我的。”
钻心疼痛骤然袭来,风临脸色一白,使劲搂住他:“绝不是!”
“我知道。”子徽仪笑起来,“我知道的,那时你只是有点生气对不对,所以我现在全然不委屈了。而且那时我也很不好,让你流了很多眼泪,请你不要怪我。”
他迷迷糊糊说着,酒意令他言拙了些,不能将意思清楚表白,他有点懊恼地蹙眉,再次说了一遍:“请你不要怪我。”
风临痛心说:“我怎么会怪你?我怎么忍心怪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忘记!世事如此残酷,怎是你一人可以承担的,当初的事如果一定要分出个对错,也是我没能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子徽仪抬指轻阻她的话,笑道:“殿下真好。”风临刚欲说话,外头侍从禀告起行,车马倏尔动了起来,她的话被打断,还没来得及接上,面前人就被晃倒在怀中,风临连忙将他扶坐好,顺而悄搭指至其腕间,为他把脉。
他弯唇含笑,倚坐在她身旁,头靠着她肩膀,安静坐了一段,忽然开心笑了起来:“今晚我给你挡酒了,哈哈哈……”
风临凤眸微滞,慢慢转头看他,见他很高兴地笑说:“你或许不知道,能这样为你挡一杯,我心里好欢喜。我给你挡酒啦,从此我再不与人相干,以后我这个人,这个名字,都是你的了。”
听见他这样一番醉意朦胧,却又情真意切的话,风临肺腑酸楚,别过头看向车窗,好一会儿才压下那份酸楚之意,开口缓缓道:“我还记得从前在栖梧宫时,我总不许你做针线,一见你拿针就要恼,故而你也并不会绣工。但那年我从王府出来,充卒赴北时,你给我送了三条抹额。”
风临悄悄转回头,凤眸深深望着他:“我一直没问,你是何时学会了针线? ”
子徽仪虽醉着,但也沉默下来,不敢作答。
车轮隆隆前驶。
风临说:“我们错过很多。”
子徽仪忽地心中酸楚,他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袖,抬眼去看她,还没说出话,气息就哽了:“若世间当真有神仙就好了,我好祈求他们让我回去。”
“回到过去,回到您七岁生辰那天。回到我拿着龙环玉佩站在您面前的时候。”
风临笑得很勉强:“然后呢?不要把那块玉佩给我,是吗。”
子徽仪摇头,说:“我想鼓起勇气,牵起您的手。”
风临双目骤然睁大,定定地望着他。
“就像这样。”他低下头,伸手拉住她的手,使劲地握在掌心,“一时一刻都不浪费,牢牢地把握住。”
“如果我这样做了,那么那年你回来后,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一股剧痛从胸膛传来,风临感觉心仿佛被一句话撕裂,血淋淋的,怎么都无法填补。几乎是瞬间,在他说完话的那刻,风临就伸手用力将他搂进怀里,嘴唇发颤地唤:“徽仪……”
子徽仪由她紧紧抱住,抱得骨肉都发疼,也不挣扎,将头轻轻靠在她颈窝,说:“我很想让您夸我一句。您都不夸我,我真的很努力了,我那么努力。”
风临咽喉都发在疼,说不清是气还是痛心:“你还想让我夸你?”
子徽仪使劲抿住嘴唇,不再说话,但眼眸中碎光烁动,就好像听到了这天下最伤心的话。
风临低头看,就望见了他这样的眼神,怎样都无法拒绝了,于是她只好压着过往的怨语爱恨,轻声对他说了一句他想听的话:“你做的好,辛苦了。”
面前人一默,随即大力地回抱住了她。
车厢倏尔静了下来,一切都静悄悄。夜已深,外头也没有喧闹,只听得到车轮与马蹄声回荡在四周,心跳声混在其中,织成一首无声的曲,随车慢慢驶过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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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定安王府,风临直接将人抱回映辉殿,于寝殿门口轻轻把人放下,刚转过身,想出去命人备浴水,便听得一阵环佩叮咚声。她回头一瞧,见子徽仪扶倚在殿门处,对她弯唇而笑。
寝殿灯仅有一盏琉璃小灯,余下大半是月光。今晚的月亮亮极了,照得他也亮汪汪的,倚站在门边笑望来,像一幅画。
子徽仪抬起一只手朝她伸去,风临无比爱怜地笑,上前伸手去扶,刚要触到他指尖,面前人忽地转身迈进殿门,不给她手握,拿披帛轻甩到她掌心。
风临忍不住笑,弯眼望向她,顺势去拉他的披帛,谁知手指刚刚搭上,他便灵巧转身,带着披帛从她指尖滑出,似一片云从指缝滑过。
在色彩从指间滑过刹那,风临有一瞬奇异的感觉,怔了片刻,抬头前望,见子徽仪站在满殿月华之中,笑着抬起手中披帛,朝她轻轻晃动。在风临愣神时,他手轻轻一扬,柔软轻逸的丝帛像阵风,再次落到她掌心。
风临怔看片刻,下一刻脸立时泛起薄热。她笑得开心,快步上前,抬指迅速去捉这缕顽皮的风。
这次披帛被她指尖勾下,在半空化作一缕碧烟,悠悠于夜飘落。
子徽仪弯眼瞧着她,那双眼于月下简直美得勾魂夺魄。
风临抬头,在轻帛飘落间隔着丝光望他,像在望一场梦。
殿影静沉,美人再次动起,抬袖朝她抛去,眼波如水,俏意都藏在嘴角。
风临双颊泛红,忍不住笑,再次上前欲抓他的衣袖,这回抓住了,然而子徽仪又在眼前莞尔转身——
流金云袍顺肩滑下,就这么被她扯了下来。
风临呆看眼前飘落的外袍,脸瞬间通红。
面前人美眸盈望她,笑着转身向后转去。
子徽仪此时身上穿着雪白里袍,像被拨开外苞的皎兰,俊秀修美的身姿一览无遗,组玉就挂在他细腰,玉饰金带叮叮当当于细腰间作响,美丽衣摆随着步伐转动纷飞,仿佛层层绽开的花,翻舞翩逸,白昙夜绽。
风临咬下嘴唇醒神,脸色通红,咬牙看向子徽仪:“你真是醉了。”
子徽仪不说话,对着她弯唇轻笑,抬指解下腰间玉佩,勾在长指上对着她晃。
莹光皎玉在夜中划出淡色光晕,像摇曳的梦,勾人的手,风临笑得脸都发烫,抬手捂脸,使劲跺了一下脚,子徽仪抬手将玉朝她一丢,风临乐此不疲地上前接住。
绝色美人一步步后退,年少储君一步步上前,前行间,她手中已多了一堆东西,外袍,玉佩,香囊,玉章……
殿厅月光下,两道影子暧昧追逐。
再大的殿也有尽头。后退间,子徽仪脚已触到华床,他停下脚步,抬眼盈盈望向她,长睫轻垂,忽似在转身时绊到,向后倒去。
风临微惊,忙甩下手中东西跑上前,一把于半空揽抱住他,刚想说声小心,便见怀中人抬起眼眸,对她轻轻一笑,下一瞬便带着她向床倒去。
云袍纷飞,珠玉叮鸣,骤降琅环声雨,玉佩与衣带纠缠,绕城一个个暧昧的结,风临坠入香怀,手脚飘然无所是从,在美人笑声中匆忙撑住床支起身,低头看他,咬牙切齿地道:“这下玩高兴了?”
子徽仪仰躺在床上,开心笑道:“殿下被我骗到了。”
他眉眼悦展,一双清澈美目宛如日下玉池,粼粼灿光。三千青丝缠绵散垂,云袖绸摆大片落于床榻,将他包裹,丝绸光泽如水波,他如一朵躺在水中的睡莲,长发是莲叶涟漪,将他簇拥其间,伴着笑声荡漾,柔软滑丽。
这一笑,他当真烁光灿烂,绽耀面前。
风临怔看片刻,情不自禁低吻而去。
子徽仪由她亲,柔唇触及他脸颊,将无尽喜爱怜惜贴上,啄了又啄,子徽仪忍不住笑起来,待分开时弯眼看向她道:“殿下喜欢我。”
心猛地重擂,风临怔住,定望他面容,夜仿佛在这一刻静下来,宫殿悄然,唯余他细微的笑声,和胸膛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风临久久凝望他,忽轻轻开口:“我爱你。”
子徽仪醉眼朦胧,重复道:“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