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文轩阁前,白青季点人出行,去与乐柏等人汇合寻人。
及至,她与属下道:“到现在各城门监都没消息,人必定还在城内。一人一骑目标太显眼,能在京内躲到这时候,肯定是弃了马。她当晚骑的是西域贡马,士兵最后一次见是在交战地,依马力推测,至多再跑三坊便显力衰,届时她定弃马步逃。你们通报京兆府,协同差役查访城东三坊百姓,问谁人见过无主之马,有无人私藏了马,一有消息,即来报我。”
诸人应声而动,依言搜寻,白青季骑在马上,咧嘴笑道:“哼哼,看我将老谢薅出来。”
旁边属下也是从北疆一起过来的,见状不禁叹气道:“副将,有甚可乐呢?把谢郎将寻出来于她又是甚么好事么。”
白青季转过头,笑容微敛道:“你又懂什么,寻到殿下才能救她,现在寻不到她才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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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辉殿外,一位宫女应吩咐赶来,前来见平康。
她到时,平康正立于西廊下沉思,眉隐隐蹙着。日渐西移,雕廊于他面上投下一层淡影,垂花柱影刚巧落在他眼尾处。他面容清隽,眉利鼻直,看着实在是幅冷淡的面相,素日也不常笑,这样的脸管起宫人来自然威严利落,然略失亲和,可此时精美俏丽的雕花影落在他眼边,偏将那份冷淡压下两分,倒像清水洗去了他的冷妆,于是那原本压在威严之下的艳韵便慢慢被研磨而出。
宫女愣神之际,他抬手招了招,手掌末有抹金光在日下一闪而过。她快步上前,应着声,眼悄瞄他的手,在他左手的小指上箍戴着一节金甲饰,代替了那截缺失的指节。
侍奉贵人的内官鲜有手上饰金,这是太女定做特赐他的,戴上后手指远观与常人无异。殊宠至此。
暗瞄之时,面前人忽而开口:“前日闻人侍郎抬往太医署医治时,是你跟随么?”
宫女忙低头道:“回少监话,是奴。”
平康问:“当日你见闻人侍郎伤势如何?”
“当日奴未亲眼见侍郎伤势,只见到侍郎满身血,腰腹处尤多,抬进室中后因要褪衣治伤,奴等便都退了出去,房中只留王太医一人诊治,过后太医说——”
“等等。”平康忽道,“你是说你们都退了出去?”
“是,侍郎不愿人见。”
有风自廊下穿过,他微眯眼,问:“太医怎么说?”
“王太医说侍郎两刀在腹,伤势很重。”
平康未再多说什么,对她道:“去忙吧。”宫女低头应声,将将转身,就见有侍卫快步走来,对平康耳语几句,平康微顿,抬头道:“你说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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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前庭,慕归雨随内侍向映辉殿行去,将近时,恰见风依云等人迎面走来。
风依云正急匆匆往外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小脸分外紧张,嘴飞快地和身边寒江说着什么,寒江一边听一边笑,逗了他半天才点点头,像是应下了什么事。
一望见他,慕归雨立刻使力扯起嘴角,将眼睛弯起,露出个和善至极的笑容,远远地站住等候。
“好姐姐拜托了,你可一定要帮吾拿回来,她真的会——”风依云正同寒江说话,忽见寒江笑颜微顿,渐停步伐,他随之慢下脚步,向前一望,便望见站在前方的红袍臣子。
对方早已识趣地退站至道侧,含笑以候,他目光甫一望去,她便立时弯身行礼:“皇子殿下。内令。”
天地倏尔静了下来,鸟鸣虫语都于耳畔模糊,风依云望着她,笑容渐渐变淡。
慕归雨恭敬站着,她已做好被皇子冷对的准备,万万未想到,风依云只停顿了一瞬,紧接着便与人如常走到她面前,略慢脚步,笑着点了点头,唤了声“慕大人”,便与寒江离去了。
礼貌随意,寻常得像一句普通问候,好像什么也没发过。
慕归雨愣站那处许久,回神时,笑已木在脸上。
四周虫喧鸟嚎,刺耳蝉鸣像把锯子拉割人耳,叫得人脑仁都发痛。
也好。
也好。她想,这不是很好么。殿下长大了,处事成熟稳重,心胸也不止局限于儿女情长,这不是很好么。这样坦然相见,一笑而过,来日相处也不会尴尬窘迫,于彼此都是有益的。这很好。
她如此想着,不过一瞬便重拾微笑,冷然向前迈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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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辉殿书房内,风临一边往拟好的锦轴上盖印,一边同子徽仪说话:“依云怎么好像个子没见长?”
子徽仪回忆下,说:“长了的。”他抬手用食指拇指准确比量出一段距离,语气肯定道:“比去年六月长了这么多。”
风临认真瞧瞧,还是蹙眉:“那也还是矮了点。咱家人都挺高的,怎么他个子还小小的呢?是不是该给他补一补?”
子徽仪说:“他并不矮啊。再者,小殿下现在才多大?刚到长个子的年纪呢,男孩抽条就在一两年间,很快的,殿下不必忧虑。”
虽有道理,但风临仍难展眉,低声嘟囔:“许是心思多,压得他不长了,我先前听说他睡的不好,饮食也少,我看还是须让御医仔细瞧瞧。”
听到此话子徽仪顿时也觉得有道理,放下手中朱砂印,与她低声讲起来:“这倒也确实,他素日吃饭都不到一碗……”
两人脑袋凑在一起正严肃嘀咕,外头银川前来禀告,说慕归雨求见。风临听后道:“好哇,她来得正好,叫她进来。”
子徽仪猜测她们恐有争言,他不便在旁,便往后殿回避。风临移步西侧茶室接见,此处置矮榻漆案,陈设颇具汉古风,于此坐谈,相对随意一些。
风临落座,命银川传见。待人进殿,风临不由微惊:“你脸色怎这样差?”
慕归雨低头行礼道:“庸躯无用,熬了回夜便闹出这脸色来,让殿下见笑了。”
风临怕她昏倒,忙叫她坐下,二人案前对坐,银川奉茶后退去。风临原想斥问她的,这一打岔便难开口,不得不重新捡起情绪,目光扫过她的左手,暗自叹息,沉下声音道:“孤有一事要问你,你须诚实作答。”
慕归雨低眸直接道:“殿下不必问了,是有此事。但臣绝不敢生妄念。臣自知德鄙行劣,不堪相配,何况身有婚约,岂敢起念污皇子芳名,故觍颜以拒,然心愧难寐。臣知深负蕙德,理当重责,愿领任何责罚。”
她不知怎的忽说出这一番话来,开门见山,消沉至极,反叫风临不知如何接言,皱眉半天才道:“也无须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慕归雨说:“事实如此罢了。”
风临眉皱深了几分,沉吟须臾,抬手将清茶盏推至她面前道:“那就别说配不配,只说想不想。”
面前臣子倏尔一怔。她凤眸一寸寸抬起,注视慕归雨:“你想不想?”
慕归雨双目一动不动低盯着面前茶盏,头也不抬,张口良久,才发出声音:“臣不敢妄想。”
“你……”风临皱眉开口,未料慕归雨居然打断了她道:“殿下,先将闲谈放放吧,臣今日赶在议会前来此,是另有事欲谈。”
风临以为她要将那晚调狱囚擒谢元珩之事,便点点头:“好,你讲罢。”
岂料慕归雨道:“殿下意欲何时晋封臣?”
茶室忽有一瞬静住。
气氛微异,然慕归雨犹似未觉,抬起头冷静看向风临:“自殿下动念以来,臣鼎力相助,凡臣所力及,倾之所有。臣自问微有薄功,然如今局势已初定,殿下却迟迟对臣未有言语,请恕冒犯,臣心惶恐。”
这一番话已可谓危险至极,君龙震怒只在顷刻之间。她说完暗等怒降,却是万万不曾想到,风临并没有动气。
只见风临耐心道:“你自然是有功之人,孤并不曾忘。也不是只你未封,而是众人都还未行封赏。兵乱才刚过两日,孤想着先将残局镇下再赏封众臣,也不算拖很久吧?实不相瞒,孤已拟定了,至多三日,赏封便会下告。”
可称慕归雨睁大眼望着她解释的模样,声音不知为何有丝颤抖:“您……”
风临注视她惨白的脸色,沉默下来。慕归雨的表情就在她沉默的瞬间好转许多,刚要开口,就听风临循循道:“孤知你为了今朝蒙受许多委屈,那晚你又为情势,调了狱囚,想来朝野已有暗议,孤又未即时表态,是否令你不安了?”
慕归雨骤吸一口冷气,震然瞪望风临,声音彻底抖起来:“不……”
风临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只觉像触到块冰,缓言慰道:“你素日待孤之心,孤明了。不要担忧,事急从权,孤必不会使你受责。”
慕归雨霎时像被火烫了,猛抽回手:“不对!”动作间衣袖带翻茶盏,清茶霎时洒了满案,她眼神闪过丝意料之外的慌乱,下意识伸手扶正茶杯,气息不稳地开口:“谁知此话是不是在搪塞臣!”
风临笑淡几分,直视她静了片刻,道:“你面色不好,先归府修养,孤会让御医去诊治,你睡一觉,待好些后我们再谈。”
当场慕归雨便如雷击,陡而高声道:“臣现在便请您给句话,究竟肯不肯予臣封赏!须知若无臣,您何以走到今日!”
殿内倏尔寂静,仅有茶水滴洒之声。风临悬在半空的手收回,慢慢落在案上。她倚坐凭几,双目黑云翻涌,盯视对方,长指点案,许久后开口:“孤等了你一夜,就等来了这个?”
“凭你的脑子,不会不知此话会令孤生怒,却还是说了。”
风临盯她笑了笑,静默瞬息,突然拍案而喝:“欺孤太甚!”
慕归雨当即起身后撤,撩袍跪下,照地叩去。
漆案晃动两下,发出干哑的裂音,杯倒茶倾,风临站起身,森然阴视面前人:“你安敢如此……”
慕归雨将头深叩在地,俯身之时,鬓边一抹雪丝闪现,随乌发垂落至地。
风临双目睁圆,一下子定住了。
雷霆欲落,却见白发。
霎时间万道炽绪皆梗在喉头,她已张开的嘴就这么滞住,黑中白丝如此刺目,如一条绫索绞缠住她喉舌,字句都化石沉压舌面,无论如何也无法推出口了。
地上,慕归雨跪于案前慢慢抬起头,不语,只用那双冷得让人寒心的眼望她。
她暗攥紧拳,指甲刺得掌心锐痛,风临望着这双眼,忽发出一声极尽嘲讽的笑:“你可曾有一日珍视过孤?”
地上人蓦然紧抿双唇,十指皆白。
风临别开脸笑笑,再看向慕归雨时已挂上冷静平淡的微笑:“放心吧慕大人,孤会让你的付出获得应有的回报。”
她绕过开裂的漆案,缓步上前,笑扼住慕归雨手臂,将人强硬扶起,微笑道:“大人气色不佳,待会儿的议会便不必出席了。反正你总有主意不是吗?”
慕归雨抬起眼望向她,慢慢道:“好。”
“大人聪慧,许多事不点亦透,但有句话孤仍要递与你。”
“殿下请说。”
风临微俯身,与之四目相对:“孤厌极受人逼迫,你不要犯禁。”
慕归雨一动不动看着她,缓慢上扬嘴角,在她森寒的目光里绽放出一个笑。
映辉殿书房内。
子徽仪刚将桌上文书锦轴各装匣收好,突然听得殿门哐响,见风临阴沉着脸大步疾来,站在桌前俯身寻找,抓起匣内一精裱锦轴,用尽全力将它撕裂两半!狠掷在地,自蹀躞带袋中取出火折,吹燃后连同火折一起猛丢到锦轴上。
火苗攀上绸帛,逐渐燃起,风临呼吸起伏,死盯裂轴,地上细火逐渐吞噬锦轴,轴身缓缓滚晃,几行墨字现身绸上,“擢升刑部尚书”“特封卿为”几字跃现于薄烟中,逐渐扭曲,在火里慢慢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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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远将军府。
宁韶自拒闻人言卿之后,便闭门不出,心觉此后无缘,不由悲从心起,两眼哭得肿桃一般。他伏在妆台前,拿出那枚蓝宝石发簪,心想:我与她怕是再无可能了,礼都叫娘退还去,我只留这枚小小的簪子作念想罢。
将话转告母亲后,他再不能抑住哀伤,卧床痛泣。宁勇站于房外万分心疼,却也无可奈何,依言将礼尽抬回了闻人府。
闻人言卿乘车出门前往东宫去,正见宁府人来,这一下便令她万分失落,以致抵达东宫时仍不能平复。
风临与她前后脚到的东宫,彼时同子徽仪乘车刚入皇城。风临面色也不大好,阴沉未散,子徽仪抬指轻按她两侧太阳穴,亦是眉宇微蹙:“殿下既知慕大人有意为此,动气岂不中计?”
她犹难平气:“竟敢如此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