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裴灵溪在房间醒来,火车平稳地行驶在原野上,车窗上只能看见灰黑色的残影。
许是夜太寂静,轨道和车轮接触发出接连不断的隆隆声格外明显,偶尔也会有颤抖,她呆呆地立在床上,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做噩梦了?”
视线被一只大手占据,那只手捏着一只西装口袋巾,温柔地替她擦去额间的冷汗。
壁灯只亮着两盏,光线不是很明亮,只够她看清楚他的轮廓,她慢吞吞又带了点急迫似的轻轻喊了一声:“季明谪?”
“是我。”季明谪回应她的同时拉下了床头灯的灯绳,黄白的灯光一下把梦刺破了,她看见他的眉眼,高高悬在崖边的心扑腾一声掉回胸腔,全身的血液也重新流动起来。
她伸开僵硬的手臂抱住他,脸埋在他衣服上,被恶臭掩住的口鼻也得到大口呼吸的权利,深深地呼吸着带有他独特气息的空气。
季明谪一条腿弯折压在床边,另一条腿伸开撑在地面,两只手回抱住她,轻轻拍抚她嶙峋的后背,只当她是做了噩梦后惊魂未定。
半晌,裴灵溪放开他,眼睛毫无目的的在房间扫了一圈,看见沙发上翻开扣着的书,像是猫碰见死耗子,心虚地拿爪子扒拉过来,向主人邀功,掩盖今天打碎茶杯的过失。
季明谪的目光也随着她的一道落到书上,是她带上车的书籍——《窄门》,法国作家纪德的醒世之作。
两人走到沙发区,裴灵溪拾起书,他恰好翻到她做标注的那一页,女主阿丽莎在给男主杰罗姆的书信里写到:“离你越远,我就越爱你。”
她格外喜欢这句话,甚至用红笔勾画出来,季明谪却非常不喜欢这句话,说:“真正相爱的人,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回到他身边。”
裴灵溪笑说:“很难评价他们的爱情,不过他们最后确实分开了,杰罗姆喜欢的她其实一直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阿丽莎,但是三年后,他们再次相遇,两人又觉得自己深爱着对方,可是……”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黯淡无光,季明谪问她,“可是什么?”
裴灵溪抬眼注视着他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子没有了光亮,她平静地说道:“可是阿丽莎已经病入膏肓,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活了,所以她选择了离开杰罗姆,独自走向死亡。”
季明谪问她:“她得了什么病,最后真的死了吗?”
裴灵溪摇摇头,垂下眼睫,说:“没有人知道得了什么病,后来她下落不明,杰罗姆在一个月后收到她的死讯,十年后,他依然是孤身一人,他说他在等着忘掉一些往事,朱丽叶特问他,你希望早些忘记吗?”
“杰罗姆回答说——我希望永远不忘。”
她倾身拾起桌子上的烟盒和银色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像一个神秘的说书人,吐出的烟雾把自己罩在其中,像是在故事尾声和书中人物一同谢幕消失。
夜安静得可怕,季明谪拿起书翻到最后,看了眼结局,把她揽到怀里,和她一起陷入悲伤的沉默。
半晌,裴灵溪轻声说:“比起记得,我更喜欢遗忘。”希望我能遗忘往事,希望——你能把我忘记。
季明谪接过她手里的烟抽了一口,无奈说:“真是个狠心的小姑娘,就这么想忘了我?还是你想让我忘了你?”
裴灵溪扭头看他,一瞬间又笑起来,轻哼说:“你们男人就是喜欢装深情,哄骗小姑娘,这也就是故事,若是现实中,别说十年,大概率用不到一年,杰罗姆就有孩子了。”
季明谪咬着烟,一手抱起她,另一只手重重拍了拍她的臀,佯怒说:“含沙射影骂谁呢?”
裴灵溪笑嘻嘻吐吐舌头,话题转得生硬,“你陪我去这么远的地方玩,会不会耽误你的正事?”
天光又沉下去一分,光线半昏半眛,季明谪手放在她锁骨下面,看穿她的虚伪,一口烟吐在她脖颈间,鼻腔里充斥她的芳香,手指揉捏她的柔软,“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迟了?”
裴灵溪淡淡笑一声,没良心地说:“我当时就是随口说说,又没逼你陪我去。”
“我自找的,行不行。”季明谪笑说,把最后一口烟喂给她,烟头碾灭在透明烟灰缸,两只手环抱住她,声音低哑空长,“现在陪你玩才是正经事……也不知道你这副身子骨能不能适应那边。”
来之前,裴灵溪偷偷查过哪类人更容易起高原反应,她属于适应强的那类人,至于季明谪,她有点担心他。
她转了个身,拿开他手里的书,放在桌子上,搂住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吹气,“季明谪,长夜漫漫,我们做点什么打发时间吧。”
她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爱情,更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找到那道窄门,她只想及时行乐,甚至乐意沉浸其中逝去。
……
事后,天色黑尽,飘起的雨丝模糊了车窗,裴灵溪冲完澡,换了身干净衣裙,躺在床上,伴随着火车的隆隆声沉甸甸睡过去。
早晨五六点的时候,天光一寸一寸拉开,车窗外的风景一幕幕上演,一望无际的青海湖、沱沱河、属于大自然的藏羚羊和成群吃草的牦牛,雪山与荒原并存的唐古拉山、宛如天空之境的淡水湖泊错那湖、野马奔腾的羌塘无人区、最后穿越羊八井隧道进入那座时常在她梦中出现的城——拉萨。
出站后,有专车接他们去提前订好的住处。
他们订的房间在酒店六层,窗外就是巍峨的布达拉宫,裴灵溪趴在榻榻米上,举着相机拍窗外的风景。
季明谪换了身衣服出来,见她还在拍,坐过去拍了拍她身后,捏住她的后颈轻轻揉捏,“有没有不舒服?”
“一点也不。”裴灵溪没有高反,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地跟他分享着一路拍到的风景,蓝天白云,雪山荒原,草地湖泊,成群的牛羊,惊飞的鸟群……以及在阳光下弹扎念的他。
一群惊鸟在心湖掠过,湖面泛起一串涟漪,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砸着胸腔,似乎要跳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楚那里面装的都是他。
“在想什么?”季明谪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
“没什么。”裴灵溪关上相机,摇了摇头,倾倒在他怀里,她钟爱他身上不洁净的烟草味和清冽的香水味。
“今天先适应适应,明天再陪你出去玩。”季明谪被她撞倒在沙发上,手指抚摸她散披在后颈的长发。
裴灵溪点点头,轻“嗯。”一声。
她难得拥有轻松的疲惫,身体和心灵同时放空。
他们谁都没有提前去做攻略,不约而同地把这场旅行当成神秘的探险游戏。
早晨,在酒店吃过早餐,裴灵溪戴上墨镜,挎着相机拉起他的手出门。
那天是个晴光灿烂的艳阳天,他们融入人流,伪装和其他牵手同行的情侣是一类的人,他们去拍药王山同款照片,在布达拉宫前拍倒影留念。
去纳木措湖边聆听清冽的风掠过湛蓝湖水的声音。
他们坐在纳木措湖边,风扬起她的长发,天把湖水映成另一片蓝天,她听见清透的湖水发出清脆的哗啦声,那是自由的声音,空灵澄澈。
远山如黛,浓云覆底,白雪为盖,湖中倒影着天上的云,没有鳞的鱼在水底游,也似天上游,水中有鸟,成双成对,岸上游客,三三两两。
裴灵溪把头靠在季明谪身上,听他说这里流传着一个充满遗憾的凄美的神话故事——关于藏族姑娘纳木措和念青唐古拉的爱情。
季明谪说,他们原本是一对幸福相爱的夫妻,唐古拉在和冬冥神大战中受伤失忆,爱上了救他的姑娘,很多年后,他恢复记忆,回去找自己的妻子纳木措,纳木措相思成疾,已离开人世,这条河就是纳木措的眼泪汇成的,而四面绵延不断的雪山就是她的爱人念青唐古拉所化,此后岁月悠长,他们彼此守候。
裴灵溪翻着相机里面的照片,有一张是他们刚刚经过的那根拉山口,那里立着一块石碑,碑文刻的是仓央嘉措的两句诗——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她以为遗忘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唐古拉的遗忘让他们的爱情变成了永恒的遗憾。
“季明谪……”裴灵溪一瞬间湿了眼眶,扑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对他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一刻,她痛恨自己贫瘠的语言表达能力。
季明谪回抱住她,指腹轻轻摩挲她的头发,脸庞蹭着她的,怀里的姑娘冰冷清瘦,他觉得她像这方纳木措湖水,分明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澄澈,偏偏又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神秘气息。
他知道纳木措湖的神秘源于它背后的神话故事,那裴灵溪,她背后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裴灵溪看到周围游客朝他们投来鄙倪的目光,不声不响将他搂得更紧。
他们没有看到别人口中的日照金山,但他们遇见了纳木措的黄金落日和满天星辰,天和水在此刻开始有了清晰的界限。
隔天,他们去林芝索松村,坐着观光车穿越藏南雪山下的灼灼桃林、山谷间蜿蜒流动的雅鲁藏布江,山顶久久不散的流云;在林芝鲁朗小镇信马由缰。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很早回到房间,洗漱完抱在一起看一部旧电影——《淘金记》。
窗外的夜景分成两半,上面是孤寂神圣的布达拉宫,下面是灯火流离的城市光景。
黑白影相中卓别林正在幻想同美女共餐,欢快地跳着面包舞,可现实中只有煮烂的皮鞋,裴灵溪上一秒还在捧腹大笑,下一秒就笑不出来了,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注视着投影。
季明谪感受到她的情绪波动,捏捏她的脸,明知故问:“怎么不笑了?”
“也不是很好笑。”裴灵溪淡淡说,起身够投影仪,要关掉投影,被他握着腰动惮不得,感受到他的滚烫,她没有那么想做,假情假意关心他,“你也不年轻了,稍微控制一下,这种事情太频繁对身体不好。”
季明谪气笑,把她按进怀里,轻轻咬在她后颈处,语气凉凉,“嫌我老?”
“不敢不敢。”裴灵溪缩着脖子求饶,“您才三十出头,哪里老了,我胡说八道的。”
季明谪把她推到窗户边,把这几天她欠下的债给补上。
裴灵溪站不稳,向后去抓他的手臂,被他先一步握住手腕。
季明谪后撤半寸,把她转过来,再贴近她,低头亲吻她的唇,半晌,他松开她,轻声对她说:“灵溪,睁开眼睛看着我。”
他并不催她,裴灵溪颤了颤睫毛,缓缓睁开眼睛,影片的暗色灯光下,那张冷峻如神明的面容终于和她染上一样难掩的沉醉。
若她身处深渊,她知道此刻的他也是同样的。从前,他总是像高高在上的一束光,只有稀薄的尾光落在她身上,像冬日里的阳光,明亮却没有温度,如今他彻底跌入她怀里。
裴灵溪双手抱住他,脸贴在他滚烫的胸膛,恨不能彻彻底底与他合二为一。
季明谪连着要了几次才放过她,带她去清洗完,又把她抱在腿上,像电影《游园惊梦》里面,王祖贤和吴彦祖完事后抱在一起抽烟谈心。
“季明谪,你以前是不是来过拉萨?”
季明谪不否认,取出她嘴里的烟放在自己嘴里,问她:“怎么发现的?”
“瞎猜的。”裴灵溪说:“你的微信头像是一副萨普神山的油画。”
季明谪闷声笑了笑,“凭这个就能猜到?”
“当然不是。”裴灵溪像一个痴迷案情的侦探家给他讲解自己的线索分析,“我们没有提前做攻略,你却能带我避开所有不好的事情,抵达每一处风景,你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艳,更多像是……”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觉得用“久别重逢。”来形容他最适合不过。
“这双眼睛可真明亮,怎么什么都能看出来。”季明谪取笑她,语气平常,握住她的手指举在半空把玩打量,眉眼含笑,说:“灵溪,你这么聪明,真是让我又爱又怕。”
她第一次在他嘴里听到“怕”这样的字眼,一刹间仿佛灵魂在惊颤,她望进那双深情的眼睛,倒是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她笑吟吟拿指尖戳着他心口,“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怕我做什么?”
怕什么呢?其实季明谪也不清楚。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半真半假的梦。
梦里她抱着一卷经幡爬上山顶,站在清薄的阳光下,片片隆达自她掌心飞出,迎风起舞,像一只只色彩鲜艳的蝴蝶笼罩在她周身,她身后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