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宿舍。
宋知蔚靠在门后,看着这间小小的屋子,第一天的印象还很深刻。
跟酒店标间一样。
空得很。
现在,满满当当,全都是她的东西。
六天前,她还认为这是集训队中唯一一处独属于她的,能自由支配、随意活动的小天地。
六天后,她的以为是那么让人尴尬、无地自容。
她已经六天没有午休过了,也连着六天下训后在餐厅熬着,在健身房熬着,直到熄灯,她不得不回来。
这六天里,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跟个被设定好训练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前一天的流程。
宣黎。
这个真人从没出现过她面前,却在这六天里频频被提起的名字。
她是孙悦平的得意门生。
她是无数大赛的冠军得主。
她是因伤退役一年、一直被期待着回归的信仰。
她也是曲曼看她不顺眼的唯一原因。
而她宋知蔚。
是孙悦平毫不犹豫放弃的人。
是短暂如流星般、曾经有过辉煌的人。
也是因伤退役、从不被期待回归的人。
灯灭,宋知蔚眼前暗了一瞬。
窗外的月亮很大,很圆,即使熄了灯屋子里也能清楚地看见一切。
宋知蔚一瘸一拐地走向最角落摊开的行李箱,站得时间太久,她脚有些麻。
月光下,纤细的身影动作迅速地收拾着一切,很快,212宿舍恢复原状。
月光西斜,行李箱的影子也随之移动,地上的水渍慢慢消失不见。
宋知蔚来到床尾,想要坐下去,动作又忽然顿住,她立起身子来到窗边站着,静静地望着那株现在已经长了很多叶子的梧桐树。
又想起六天前曲曼在梧桐树下说的话。
“宋知蔚,从你接到孙指的邀请那天,你就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吗?”
曲曼靠在梧桐树上,手上摆弄着一片梧桐叶,语气漫不经心。
宋知蔚看着面前如此平和的曲曼,心中最先冒出的想法竟然是,这是她俩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面交流。
“你难道就真的认为,你是她心中的那个人选吗?”
宋知蔚盯着曲曼,突然笑了。
曲曼恼羞成怒,“笑什么?你不信我说的话?”
宋知蔚语气平淡,“我该信你吗?”
“我来这里是为了滑雪,不是为了和你玩这套爱搭不理、谁信不信的游戏。”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宋知蔚没等身后的人回答,转身径自回了宿舍。
这天晚上,她没有在大跳台加练,反而是去了健身房。
眼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宋知蔚收拾好东西,出了宿舍楼,去了最西边的一幢大楼里。
那里算是集训队的行政楼,大部分领导都在那里。
行政楼很新,大门是自动的,宋知蔚进去后轻车熟路地去了左手边的楼道里。
这么多年过去,名人墙的位置没有变过。
宋知蔚打开手机手电筒,眼神随着脚步一点一点略过去。
最先出现的,是辛简玉。
她是中国双板滑雪运动史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占据几乎半张海报的荣誉,昭示着她的不平凡。
之后是她的舍友,同样荣誉加身。
宋知蔚眼神移向右侧墙面,这边是单板滑雪。
陈梦期、高知夏、曲曼、徐文山、向远方、庄溪……宣黎……
宋知蔚驻足,望向那张荣誉几乎占满整张海报的名字,甚至为了罗列她所获得的奖项,海报上面的字号都比别人的要小。
眼神上移,一张戴着雪镜的笑脸出现宋知蔚面前。
宣黎,女,生于199x年12月,汉族,十四岁加入国家单板滑雪集训队,十四岁参加国家青年锦标赛女子单板滑雪大跳台项目获冠军,十四岁参加青冬奥会女子单板滑雪大跳台项目获冠军……
宋知蔚一条一条地看过去,从十四岁开始,到十八岁结束,四年时间,她获得的奖项数不胜数。
十八岁,为什么十八岁会结束?
宋知蔚从群里找到曲曼的联系方式,点了添加。
曲曼很快通过。
曲曼:【看到了?】
宋知蔚自嘲一笑,该说曲曼了解她吗?
【看到了。】
【她为什么会在十八岁结束?】宋知蔚从网上搜过宣黎这个名字,可惜出现的报道很少,仅有的那几次报道也是她参加比赛获奖的信息,并没有任何她退役的消息。
曲曼:【受伤。跟腱断裂。】
宋知蔚盯着那四个字有些恍惚,跟腱断裂。
她也是跟腱断裂。
可她竟然还想在十九岁的时候继续开始。
曲曼:【不过,我们都在等她回来。】
曲曼:【孙指已经在接触她了,很快。】
宋知蔚明白了,曲曼口中的“我们”,指的是这座训练基地中的每一个人。
除了她。
她不知道宣黎,也不期待宣黎。
她忽然想起白天曲曼的问题。
从接到孙悦平的邀请那天,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吗?
她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
看到孙悦平的那条信息后,她第一反应是孙悦平被人夺舍了,要不然为什么会邀请她——一个主脚跟腱断裂,中间五年没上过雪道的人继续参训。
她心中满是怀疑,甚至认为孙悦平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可她还是来了。
她想来。
她想证明她行。
姚行云的鼓励不过是她想借别人之口将心中的那点儿不确定给消灭。
她想继续滑下去,永远地滑下去。
幸好,她还行。
五年没滑雪,她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捡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她在来这里的第二十五天,在被孙悦平亲口说可以去隔壁正式训练后心里有多高兴。
孟昭说她是不是高兴得傻了。
她说有点儿。
她没说实话。
不是有点儿,她就是高兴得傻了。
训练正式开始,她紧张、忐忑,果不其然,孙悦平第一次就要试探她的底线。
她不能失败。
幸好,她成功了。
此后训练越来越顺利,顺利得就好像之前的五年,她每一天都在这里训练一样。
即使队友和她还不怎么熟悉,即使教练对她关注度并没有那么高,不过,那又如何?
她是来滑雪的。
第二天,她照旧去了大跳台。
照旧进行着前一天的训练,完善着前一天的不足。
曲曼对她似乎态度好点了,宋知蔚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去面对曲曼。
难道是因为彻底摊牌了,觉得她无所谓了,所以,怜悯地赐予她一张好脸色?
接下来的四天,她训练得愈发刻苦,只是晚上还是会去名人墙那里待一会。
直至第六天。
直至今晚。
她到达行政楼的时候,里面竟然亮着灯。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思忖半晌,她还是进去了。
她后悔了。
她应该直接回宿舍睡觉的,即使这个宿舍是宣黎的。
“悦平,都这个时候了,你有把握吗?”宋知蔚关掉手机手电筒。
名人墙入口处,传来颇为熟悉的声音。
“我联系过宣黎的医生,医生说她的情况恢复得非常好,我有把握,她马上入队训练。”
“唐局您放心,宣黎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比谁都渴望她回来。”
“真的?”唐局声音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宋知蔚希望二人赶紧离开,她不想听。
可惜,孙悦平突然止住了脚步,眼神望向那道悠长的名人墙。
“当然,年初我去她家找过她,她当时也明确表达了会积极接受治疗,并且尽快归队的意思。”孙悦平声音自信满满。
“过年前?碰见宋知蔚那次?”
“对。也算是意外了。”
宋知蔚知道他们说的是哪次,在进入集训队前,她只见过孙悦平两次,一次在她家小区门口,一次在她爷爷奶奶家小区。
原来,她当时是去看宣黎。
“既然你有把握,就尽快吧。下半年的比赛一个接一个,她得赶紧回来挣积分啊。”
“不过,你怎么想起把宋知蔚找回来了?还有,宣黎回来后,她怎么办?”
“临时起意。”
孙悦平笑了笑。
宋知蔚好想跑出去,让孙悦平先别说了,等她离开再说。
“宣黎这个人,性子您也清楚,做任何事都有些随性,没人激她一把,她是不会回来的。”
“那这和宋知蔚有什么关系?找二队的人不行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二队的、下面省队的,找个好苗子好好培育,一是激宣黎,二嘛,咱们也能再栽出一个好苗子!”
“后来网上不是出现了宋知蔚有关的视频嘛,我突然想起宋知蔚她也是跟腱断裂,因伤退役,和宣黎的处境多像啊,找她才最合适!
包括把她安排到212,这个宣黎曾经住过的宿舍。有曲曼在,宣黎绝对会知道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
“否则,我怎么可能放着二队和省队的人不选,选择一个五年没滑过雪的人呢。”
“我也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和她打了个电话,起初她不愿意。不过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竟然愿意了。”孙悦平声音讶异,还有些不可置信。
不可置信宋知蔚的快速答应。
“至于,宋知蔚要怎么办,随便吧。想走就走,愿意留,也行。”
孙悦平语气无所谓,“曲曼对她一直爱搭不理的,我平时对她也没怎么关注。等宣黎回来,我估计她也待不下去了。”
楼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东西落地的清脆响声,惊得二人连忙开口:“谁在那儿?”
宋知蔚弯腰捡起手机,擦了擦眼泪,挪动着脚步走向二人所在的位置。
“唐局,孙指。是我,宋知蔚。”
孙悦平和唐局没说话,二人对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不满,大意了。
真没想到这个时候行政大楼里还有人,还是宋知蔚。
唐局眼神询问孙悦平该怎么办。
孙悦平示意他放心。
宋知蔚不会为难他们,她只会为难她自己。
“知蔚,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明天的训练该没精神了。”孙悦平声音爽朗,语气里满是关心。
唐局都不由得侧目。
她这份淡定,他学不来。
“没精神就没精神吧,练不练的,不是随便吗?”宋知蔚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孙悦平没说话。
“孙指,您把我叫回来只是为了拿我激宣黎?”宋知蔚站在半暗处,脸色沉静,目光刺向孙悦平。
“知蔚,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没有在这里训练?难道你的技术没有得到提高?”孙悦平恼羞成怒。
宋知蔚想笑,她的技术提高是因为在接流山这个地方训练才得以提高的?
“我的训练是靠我自己完成的,我技术的提高也是我每天刻苦训练应得的,和,接流山没什么关系。”
“和你,更没什么关系。”
孙悦平恼羞成怒,“你——”
“难道不是吗?你又没有关注过我,甚至录视频都交给李助。你有指导过我的动作吗?”宋知蔚想起有一次李助发给她的视频,恰好把孙悦平的话也录进去了。
她说,她对着曲曼三人说,训练很要紧,但是身体也得顾好,不要急于求成,不要向——
视频就到这里,孙悦平的话也只到这里,可是,她当时的动作并没有做完,李助并没有把她所有的动作都录进去。
不要向,不要向谁呢?
即使宋知蔚极力不去想这句未完的话,可不得不说,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
“孙老师。”
“不用等宣黎回来,我这就走。”
手机铃声响起,宋知蔚从思绪中回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