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说过,庾晖是做冷链水果生意的,前些年经常跑长途,为了省人工,很多事都自己上,想来这种程度的路,应该没有什么挑战性。
庾晖听了,笑说他其实也算是和佳佳一样,子承父业。
我说,庾璎没跟我讲过叔叔阿姨。
庾晖说,嗯,去世得早。
我便不好再接话了。
后来,我们路过了一个山坡。
道路两侧是较前面更为茂密的树,现在是冬天,树都是一个样子,不是说枝丫,而是说分布的密度,这里的树明显更为密集,夜里显得骇人,黑莽莽,不见亮,临路边还用铁丝拦了起来,一看就是人工种植的树林。
庾晖告诉我,这是板栗树,这是一大片私人承包的板栗林。
我更加确信了,这就是我当初和梁栋走过的那条路,我还记得梁栋给我讲了个他贪玩偷板栗去烤着吃,结果被狼狗追的故事。没错,当时庾晖也在。
庾晖说:“以前自家承包地,都要养狗看着,现在没有了,没人稀罕偷这些东西了。”
他也和梁栋一样,讲起了自己的童年,似乎什蒲长大的孩子。都对这片板栗林有特别的感情。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秋天,带我妹来这玩,也是摘板栗,我爬上树,让她抖着一个被单在下面接,我一晃树,板栗就噼里啪啦往下掉。小板栗,不大,”庾晖用手指圈起来,比了一个大小,“但是打人疼,我妹脑袋被砸了几个大包,也不哭,也不松手,就在树底下捧着板栗,朝我笑。”
亲兄妹,血缘带来的亲情。
庾晖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仍目视前方,嘴角却一直有笑意。
我说,一开始我不知道你们是兄妹,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是庾璎请来的送水工,或者是修理工。”
我也笑了。
真不能怪我这么想,因为我认识庾璎的这些日子里,庾璎店里的这些杂事都是交给庾晖来做的,庾晖又寡言,常常是拎着工具来,一言不发,修完了就走。
要是外貌上能再不修边幅些,真像个修理工。
庾晖说:“小时候家里没大人,有些东西该自己学。”
我说,如果再加上我刚到什蒲那天的第一印象,我还会觉得,你也很像一个拉活的黑车司机。
第一印象。
庾晖方向盘一打,转了一个弯。
顺着这话,他也说起了对我的印象。
“那天在车上要不是你对象一直在和你讲话,我还以为你是被他绑来的。”
他说。
-
“我那天,心情不好。”
我撒谎了。
其实来到什蒲的每一天,我的心情都不算好,甚至再继续向前溯源,好像到被裁员,到上一次季末述职,到上一次加班的国庆假期,到上一次春节回家,再往前,再往前,再往前......我发誓,我并不奢求那种被快乐击中大脑的瞬间狂欢,还有心头无闲事的闲适快活,那不属于成年人,我只渴求短暂的放松,轻巧的自由,这样就可以了,足够了,但,很遗憾,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拥有过了。
庾晖看出我在出神。
他没有打扰我,只是把空调开的高了点,跟我说:“睡会儿,到了喊你。”
我说好。
......
我竟真的睡着了。
我和庾晖都不再说话的时候,车里是绝对安静的,我只能听到薄弱低迷的嗡嗡声,不知是车,或是车外风走,还是被放大的呼吸声。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好像没有,我感觉自己在爬楼梯,很长很长的一截楼梯,我终于爬到最顶了,眼看只剩最后一阶,可是一脚踏下去,我发现自己踩空了,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如云如雾。
我几乎是在踩空的瞬间就惊醒。
惊醒同时,腿脚不听使唤,狠狠地往前踹了一下,一声闷响。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车里,腿上有张毯子,盖得乱七八糟。
车停在一片空地上,不远处有一栋小小的厂房,开着门,里面有灯,有人影,再往远处,就是灯带一样的道路,时不时有零星的车驶过。我知道,这是到了。
我问庾晖,到了怎么不喊我?
庾晖说:“着什么急,等会儿。”
我有些尴尬,伸手便要拉车门,结果是锁住的,庾晖看上去也被我的慌张传染了,他有些茫然地帮我把车门打开,问我:“你要干嘛去?我不是等你睡醒。”
他抬抬下巴,示意那亮着灯的厂房:“加班呢,等他们做出来。”
哦。
我背后的濡湿一下子冷却下来了。
反倒更加尴尬了。
我不敢看庾晖的脸,便刻意低着头,可庾晖大概是又误解了我的意思,他向我解释我腿上那条毯子的来源:“庾璎的,我这车以前总拉货,空调不大好用,还没修。”
我点点头,把那毯子又往上拽了拽。
又等了一会儿,庾晖下车了。
他看上去和工厂老板很熟,我见他把那两条烟用塑料口袋包了包,拿给了对方,对方摆摆手,推拉一番,最后收下了。
他们一起站在厂房抽了根烟,好像说了些什么,庾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你检查下,佳佳那图纸我看不懂。”
他带我走到刚装好的几个箱子前,里面是些灯和电线,还有工具。
我说我也不懂,我给佳佳打个视频看看吧,出错就糟了,再没时间返工。
庾晖没说话,只是把手机递给了我,转头和工厂老板继续闲聊去了。
我花了力气,把那些灯箱字和招牌一个一个从纸箱子里拿出来,检查,又给佳佳拨去视频一起确认,发现有一处图案的圆角做成了直角,要重新做。但幸好只是很简单的改动,一个小时就改好了,直到确保全部灯箱的尺寸材料字体都无误,我告诉庾晖,可以了。
最后,我们一起把几个纸箱装进了后备箱。
-
“以前做生意认识的,不算太熟,他们今晚加了个班。”
有言在先,回程我来开车,庾晖没有拒绝,在回程的路上,他说了这么一句。
“嗯,明白,”我说,“项目跨部门协作的时候催进度挑毛病,我的上司也是让我去的。”
我倒没有怨庾晖,人情上的小智慧,应该的。
庾晖看了看我,没再说话,头一歪,合上了眼。
我以为他和庾璎一样,无条件地信任我,信任到把方向盘交给一个连路都不熟悉的人。
我以为他睡着了,其实没有。
下了高速,我开着导航,继续往什蒲的方向行驶,中途偶遇一个岔路,路边矗立着高大的广告牌,陈旧,褪色,但仍能依稀瞧见上面的指示标,提示沿路三公里左右,是溶洞风景区。
大概是太久远了,也有可能是没用心,那景区的照片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洞中的彩灯遥遥指出一条地下河的方向,钟乳石悬挂半空,宛如天外之景,广告语也是这样说的:世界之外,奇异大千。
我不由得多瞄了几眼,谁知这几眼被庾晖看去了,他没有睡,只是微掀着眼,嗓音有些困倦的哑:“什蒲能拎上台面的东西不多,那算一个。”
我说我知道。
“想去?”
我说是的,只可惜佳佳说现在整修,进不去。
庾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其实能进。只是不好看,春夏才漂亮。”
此刻已经到了镇上,凌晨的什蒲,路上很静,非常安静。
我快速撇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我说,现在也能进。”
“怎么进?”
“......”
庾晖却再不回答了。
我怎么可能放弃追问,可不论我怎么问,庾晖都拒绝回答,我今晚第二次在他脸上看到类似笑容、还比笑容要更加生动的表情,上一次是他聊起他和庾璎的童年。
他在轻快之余还不忘提醒我:“看路,别走神儿。”
......
镇中心的铜牛雕塑,在夜里显得格外高大。
我绕过那个大转盘,又开了半分钟,把车直接停到了美佳烘焙门口。
这一整条街都黑漆漆的,只有这里,还有街尾那家早点店亮着灯,再过一会儿,新鲜的包子和豆浆要出锅。
庾璎却已经吃上早饭了。她一直在店里帮忙做最后的清扫,无师自通研究明白了佳佳买的崭新咖啡机,给自己煮了杯热咖啡喝着提神,只是她没找到糖,每喝一口就要嫌弃地拧一下眉毛。
她给我看了看她因为挪柜台而不小心劈了的指甲,然后又把手边的牛皮纸袋子给我,我看到上面印着美佳烘焙的店名,还有logo,打开来,里面是还热着的蔓越莓司康,一块一块分装好了。新鲜东西,一看就知道,出自佳佳之手。
“不爱吃,软趴趴,饼干不饼干,面包不面包的。”庾璎喝一口咖啡往下顺,结果又被苦得眉尖一抖。
我咬了一口司康,很高兴。
我问,这是搞定了?
庾璎耸肩:“也不算,凑合事儿吧,刚送过来的,说是让咱们先尝尝。她爸妈那店里的设备确实该换了,能做的东西太少,好像是说容量也不大,不知道到天亮能做出多少来,就这么着,做多少卖多少吧。”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往回填补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慰:“说不定根本没多少客人,做多了也卖不掉,瞎担心什么呢?”
说完,庾璎站起了身。
她走到门口,对踩着梯子正在装灯箱的庾晖喊:“哎,用不用帮忙?”
没听见庾晖回应,我猜他应该是摇头了。
我也走到了门口,只见庾晖咬着一个手电,正在皱眉研究线路走向,用卡扣一颗颗把灯装进暗线里。幸亏他高,看上去不太费力,只是我忽而想起修理工三个字,没忍住笑了声,庾晖听见了,转头朝我看过来,那手电灯光便直直照在我的眼睛里。
刺眼。
我只能抬手去挡。
“......大早上你俩犯什么神经。”
庾璎自言自语了一句,转身回了店里。
-
就这样,美佳烘焙开业了。
这是我第一次亲自见证、甚至参与一个店铺的落成,我和庾璎站在门外,看着佳佳兴奋地把刚做好的面包和蛋糕一个个、规规整整摆进展示柜里,然后再去取下一批。她捧着那些面包的动作好像在捧什么珍贵的珠宝,面包上不小心掉落的肉松屑,是不起眼但也昂贵的钻石。
佳佳爸妈也跟着熬了一个通宵,他们把大麦花篮摆在店门两侧,然后调整位置,悄悄拍照。
烤箱是老古董了。
但老古董也有价值,能解佳佳之困。
隔着一条马路,就是镇上中学,据说学校分批次开学,初三的学生已经开始上课了,佳佳特意把营业时间尽量往前推,能接一波早餐的生意。
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走进店里,又拎着面包出来,一边走一边把纸袋子敞口往里瞧。
佳佳在收银台里忙碌,她把短发用力向后拢起,绑起来,露出圆润饱满的额头和脸颊,看见我和庾璎站在外面,伸长了胳膊朝我们使劲挥手,激动之余,还碰到了头顶上的吊灯,赶紧扶稳。
我问庾璎,佳佳这个店,这就算是成功开起来了?
庾璎说,屁,一团乱,也就是强撑着开业罢了,别的不说,就说宣传单上写的任意消费赠送小蛋糕,因为佳佳实在没时间做,还不知道要怎么和客人交代呢。
但她看着佳佳在忙,蓦地也笑了:“有点当老板的意思了哈。”
我明白的。
佳佳的事业,她的“宏愿”,她急于证明自己而打的这场翻身仗,只算赢了一多半,并不算完美,但,总也算是打完了。
其中付出与回报的比例我不得而知。
好像也并不重要了。
庾璎说,庾晖走了,今天没人做饭了,晚上我请客,咱们喝酒去吧。
我问,庾晖要去哪?
庾璎说:“我哪知道他去哪?他一年就春节回来住一段日子,这都二月末了,该出去赚钱啦。”
她挽住我的手臂:“哎呀走吧走吧,虽然也没见生意做多大,开什么好车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