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林不愿细想金娜婶婶到底脑补了什么，和同样沉默的柏舟一起把餐盘塞给小Q，检查了一遍木屋控制后，就到了工作室。
自从奥利维德来过之后，工作室的屏蔽装置就一直处于开启状态，毕竟是用垃圾站的废弃设备回收改造的，只是能够满足使用而已，在其他方面就不尽如人意了。
一个一宿没睡又处于紊乱期的Omega，和一个连续几晚没睡好的beta很快就歇菜了。
好在，还有小Q。给小Q放开了全部权限，又调来了全部能用的机器人后，路林带着主脑和柏舟齐齐退出了工作室，坐到了温室外面的草地上。
收获季已经到了尾声，冷酷的寒冬尚未来临，地皮仍然泛着青翠的色泽，坐上去仍然是柔软而结实的感觉，很像是那张某个记不得姓名的人花费数万星币淘来，最后直接被扔到仓库的旧式工艺床垫。
现在想起来，还怪对不起人家的。
不过那人也真是够离谱的，送床垫居然还绑定一个高级仿生机器人，一看就是没调查清楚就来送东西了，自己什么时候喜欢过机器人，不过，如果是林林的仿生机器人……
柏舟放空了几秒，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太妙。
唔，不应该啊，一份稳定剂不是可以管三天的么？难道是过期了？！
暗搓搓地看了眼路林，见他仍然在专注地盯着主脑，远程指挥小Q改造拼装，便放心地掏出了口袋里的稳定剂瓶，研究起了生产日期。
为了方便携带，瓶子做的小得可怜，印上的字像是一群正在搬东西的小蚂蚁。
是的，没过期，好着呢。
脑袋越发晕晕乎乎的，简直像是喝了假酒。柏舟心绪飘了一会儿，一宿没睡的恶果终于应到了身上，嘀嘀咕咕了几句，凭着感觉找了个温暖的地方一趴，就睡着了。
路林早就觉得柏舟有些不对劲了，平日里的柏舟可没有今天这样沉默。
被当作大型靠枕的感觉很古怪，沉甸甸的很压身，然而柏舟稍高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却很好地缓解了他带来的疲惫，像是收获季里满筐的丰美果实，沉重却欢欣。
路林手头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工作室里，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的机器人还在忙碌，逃生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型，冰冷的白光正在外壳上闪烁跳跃。
工作室外，举目所望，一个机器人都看不到，只有广袤的原野和在他身侧安睡的柏舟。
柏舟的睡觉姿势选得并不好，路林轻轻一动，他就失去了支撑，栽倒在了路林怀里。
阳光柔化了他的轮廓，熟睡的样子流露出一丝孩童的天真，他似乎陷入了某种美梦，嘴角慢慢扬起满足的微笑。
路林在阳光和青草味之间嗅到了某种类似于柑橘的味道。
小心，再小心地靠近了柏舟，果然是他。
路林恍惚了一下，脑海里出现的竟然是多年前贫民窟里的那棵苦橙。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满是机械垃圾的贫民窟里会有一棵郁郁葱葱得格格不入的苦橙，但在路林记忆的一开始，它就安静地扎下了根，而后很多年也不见衰朽。
苦橙春天开花，细碎的白花缀满枝头，很好闻，但作为一个无父无母，被直接扔到贫民窟里的孤儿，那时候的生活很明显是顾不到一棵无用的树的。
曾经，他只是偶尔路过的时候，享受一丝安宁的味道，在金属锈气和机油之间转瞬即逝得近乎幻觉。
可还是有人注意到了。
回想起来，那个男孩儿的脸已经模糊不清，扁平成了一张薄薄的白纸，但他每天带来的橙花鲜活依旧。
他看得出来，那个男孩儿不属于贫民区，一直待在那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如他所料，有一天，他消失了。
后来呢？
兴许，是死了吧……
日头渐渐西斜，天边映出绚烂的晚霞，逃生舱几乎已经完全成型，只剩下最后的试调。
路林正在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叫醒柏舟，或许，还能再等一会儿，等到斜月挂上天幕的时候也不迟，反正，现在的晚上还不冷。
“唔……林林？”大概是被惊到了，柏舟迷迷糊糊地醒了，一睁眼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林林怎么和他靠得这么近，神情怎么这么温柔！？
柏舟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对紊乱期Omega的眼神也有着充分的认识，立刻清醒了，没几秒又糊涂了。
没看错啊，这眼神就是有些不对劲，温柔里还掺杂着点别的，有点像是怀念，却带着一丝丝难过，简直像是塞了黑巧克力馅儿的榛子球。
“你醒了。”路林平静地起身。
柏舟呆呆地点了点头，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睡觉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奇怪的梦话。看时间也不早了，自己怎么睡了这么久，自己梦见了些什么来着……
星空、冰川、旅行……呃，好像是不太妙……
路林朝木屋方向走了几步，见柏舟还待在原地，有些稀奇，“睡蒙了？还是想继续再睡一会儿？要不要给你搬个帐篷过来？”
想了想，柏舟决定实话实说，“我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路林摇头。
柏舟有些不信，眼珠子兜了好几圈，从路林衣服上一路转到已经被压扁了的草地上，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真的么？我这人睡觉习惯挺不好的，小时候还梦游呢。”
路林完全没接上他的脑回路，只隐约觉得柏舟刚才大概做了个不得了的梦，但梦在这人脑子里，他再好奇也撬不出来，于是说道：“你没有说梦话，更没有梦游，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就好，怕的就是什么都做了，还什么都不记得。
恶作剧这个词几乎和路林是绝缘的，柏舟选择相信，并为此十分庆幸。轻松地长舒一口气，柏舟神采奕奕，就连精神海的还未完全平息的紊乱都在霞光下消弭得像是根本不存在了一样，“都这个时间了，林林你怎么不叫我？我可是你的雇员，怎么能你工作，我睡觉呢，唔，你不会扣我工资……”
叮——
玻璃瓶落地，声音清脆。
路林警觉地扭过头，瞥到那只不过指节长的细长瓶子，神情立刻严肃起来，他分明记得柏舟的稳定剂是三天才失效的高级货，而柏舟昨天才用过稳定剂。
“稳定剂失效了？还是等级不够了？需要我联系Omega援助中心么？”
柏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脚底下的空瓶像是某种证物，晃得人心惊肉跳，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时觉醒的是Omega，而不是Alpha。
“不、不用，我……”他磕巴了一下，忽然有些不敢看路林的眼睛，“我只是没睡好，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这话听上去底气可不太足。
话一出口，柏舟立刻觉得要糟，果不其然，路林根本不信，径直走了过来，近于谷物面包的味道混着原野的青绿气息一下扑到了柏舟面门上，精神海像是被开启了某种开关，立刻不受控制地卷起浪花来。
心脏十分不争气地重跳了一下，面对着身披万丈霞光走过来的梦中情人是什么感觉，柏舟算是知道了。
慌乱中，他往后退了一步。
路林立刻停步，“怎么了？”
刚刚活过来的脑子就是比较好用，顶着路林担忧的目光，柏舟立刻反思起来——往常不都是自己死皮赖脸上去贴贴的么？怎么现在林林主动了一下就怂了呢？况且，这正是大好的机会啊！
光说不做假把式！
清了清嗓子，柏舟开始自由发挥，“没什么，就是林林你太好看了，我一下就被你的美貌所折服！你的眼睛就像封印着时间的琥珀，你的嘴唇简直是玫瑰的化身，你说，我给你买一颗用你的名字命名的星星怎么样……”
路林此刻非常确信，眼前这位Omega的精神状态不太好。
主脑启动，小Q聊胜于无的医疗援助已经在路上了。
柏舟仍旧在已读乱回，溢美之词听得路林耳朵发红，恨不得暂时封住听力，可柏舟的情况显然不能让他就这么掩耳盗铃地继续放任下去的。
“柏舟，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我想听实话。”
柏舟突然止住了声，可怜兮兮地盯着路林好一阵，小声道：“好吧，可能也许确实有点不太好。”
第一次见面，路林就知道，柏舟有一双相当好看的眼睛，瞳仁又黑又亮，形状也恰到好处，既没有因为太大而显得有些蠢，也没有在脸上显得不协调，看人的时候很容易显出一种深情款款的意味。
此刻，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好像雨后新生的青草，草尖挂着的晶莹露珠随时都可能滚下来。
努力稳住心神，路林故作淡定地继续问道：“我能做什么？”
“虽然联邦已经不再强制要求Omega的恋人对Omega进行定期安抚，但……”柏舟脸红得不久前才落下的晚霞，眼神有些躲躲闪闪，话也说得磕磕绊绊起来，“我、我能不能，再抱一抱你？”
只是抱一抱？这人的胆子也没他想得那么大嘛……
还以为会要求点别的什么呢。
路林嗤笑一声，干脆利落地向前一迈，伸手揽住了柏舟。
拥抱一触即离，柏舟还没来得及失落，下一刻，就感知到了一双柔软的唇。
顿了几秒，来人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接触，舌尖生涩地溜了进去，像条探索地盘的蛇滑过口腔内壁。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柏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只是觉得如果再不推开路林的话，大概会有不太合适的事情发生。
欢欣雀跃与诚惶诚恐交织成一团完全辨认不出来的情绪，在这一刻，柏舟引以为傲的自知力化为乌有。
换做别的场景，柏舟的举动就是完全的拒绝，可看他一副三魂六魄飞了个什么都不剩下的表情，路林有些狐疑，细细琢磨了一下后问道：“你不想要这个么？还是我的技术太差了？”
轰——
柏舟捂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路林，脑子里炸开了漫天烟花。
怎么会！？
林林这是，吃坏了东西么！？
还是说，这是自己死前的最后一顿好饭？！
“林林，你……”
柏舟的疑问最终没有说得出口，对面那双熟悉的眼睛盛满了即将逝去的霞光，满得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溢出来，变成血红的泪。
他头一次有些痛恨自己。
“不，不是的，我只是没想到，我……”柏舟走上去，轻轻地环住了路林，瘦削到膈手的肩胛骨好像在提醒他，这个人已经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有的痛苦。
“我很喜欢。”
喜欢你的拥抱，喜欢你的吻，喜欢那些隐匿的爱意……
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季衣服传过来，这一刻，抱住路林的好像不是柏舟，而是某种体温过高的大型生物。
可是，心真的被填满了。
明明似乎从来没有缺失过，可直到这一刻，习惯了干涸的心才意识到自身的不满足。
还想要更多。
路林恍惚间觉得，也许，他在首都星苦苦追寻了那么多年而不得的，就是眼下这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