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石道坎坷,轩辕明玉人事不知,静静伏在姜朔背上,呼吸几乎微不可闻,渐渐地进气少出气多,死得愈发透底。
姜朔避开四处聚集而来的狂热人群,这些人里既有前来求神的万民,亦有心怀鬼胎的各方势力,他们一时都被从天而降的神凰吸引去注意,无暇顾及姜朔行踪。
天色依旧黑得浓重,姜朔背着轩辕明玉悄然穿行在林木间破碎的石路上,猝不及防地,一滴冷汗竟然从姜朔额角落下。
走完龙母宫那一遭后,他的情况也并不太好,这一路走得渐渐力气不支,只得将轩辕明玉放下来靠在树边,哑声同她低语。
“我也走不动了……再撑一会儿,我还有话同你说……”
寒风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树林间,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细碎的低语。
姜朔迟缓地用手掌轻抚过轩辕明玉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倚在树干上,苍白的面容显得更加脆弱,自始至终没有一丝动作,呼吸若有若无,像是随时会消散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姜朔疲累至极,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里离幽州还有三千里,我在那里建了一座焚天宫……”
他的手指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丝,指尖触及她的皮肤时,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你得给我一个答案。”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否则我绝不会让你死得这般便宜,哪怕将你锁在焚天宫中,折磨十年、百年,你也休想解脱。”
姜朔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试图找出一丝回应,却只看到一片沉寂。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旁人欺我、辱我、害我、杀我,我都无所谓,凭什么是你……逼我堕入魔道永不超生,还敢什么都不管不顾地走……”
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
姜朔压抑着情绪闭了闭眼睛,半跪在地,手掌覆在轩辕明玉腕间,默默将灵力灌入,强行为她锁魂定魄。
树影婆娑间,风吹动落叶在地上翻滚,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极了某种无声的催促。
轩辕明玉依旧半点没有反应,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半点没有血色。
片刻之后,灵力渐渐打通灵枢,轩辕明玉的脉搏逐渐稳定,姜朔这才松开手,默默调整了下呼吸,重新背起她往树林深处走去。
这一路咬牙坚持,总算找到了一处废弃村落。此地曾是东宫旧主轩辕明灵率炎部西入时的驻扎之地,爆发过一场剧烈的征战,参战各方死伤无数。
此战后南宫氏立刻重修龙母宫,镇压因战而死的怨灵,防止孤魂野鬼无处供养,作恶伤害路人。
姜朔虽未能够参与那一战,但多多少少有所耳闻,眼见果然废墟犹在,暗暗松了口气,带着轩辕明玉躲进一处偏僻的老屋中。
老屋积满了灰尘,不过姜朔手脚利索,没一阵子就收拾好了卧房,干净的茅草铺成床铺,木销从内锁上了门,轩辕明玉安静地睡着,似乎已经死了有一阵了。
姜朔这才坐到床边,一手双指并拢按住眉心,另一手扣着她的手腕。
转瞬之间,一丝艳丽的红线缚住两人的灵根,如鱼线般越缠越紧!
情人咒,此咒发自心灵,若有一女一男两个灵魂同时被咒,则会绑定共生,肉身也会因为灵魂的诅咒而结出名为情教蛊的血肉之蛊。
与此同时,轩辕明玉的身躯里,想必那个灵魂正与他的灵魂同受铭刻。
紧接着,姜朔毫不犹豫发动控梦术,从茫茫宇宙中唤醒她的精神,强迫她从昏睡中醒来。
他甚至不用任何媒介就能运用这些可怕的禁术,远胜于南宫氏的手段,只因他本已堕魔,如今他就是禁术本身!
“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瞬间响起,只见轩辕明玉被强行催醒,她半撑着起身,虚弱地微微睁开眼,目光分外茫然而又陌生。
好似每次相见,她都是如此生疏。
姜朔无言片刻,毫无意味地轻笑了下。
“才多久没见,又和我装不熟?”
轩辕明玉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已经认出他来,神色间狠狠破防。
“姜朔,我都已经要死了,你还这样穷追不舍做什么!”
姜朔牵起嘴角,勾出一丝阴冷的弧度。
“想一死了之?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活着的时候都做了哪些不成人的歹事?”
轩辕明玉低头看了看,试图甩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红线,但那红线如生根般纹丝不动,似是一根无形的纽带,将她牢牢和这个男人捆绑在一起,登时怒从心起,微微睁大了眼睛,哑着嗓子骂他。
“若不是我在龙母宫救你,你现在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居然用情教蛊这种手段来对付我,真是好极了!姜朔,我是小瞧了你……”
姜朔被她说得浅浅一笑,露出颊边两个酒窝,既危险又英俊。
“我不用你救,我只同你算清楚账,你该我的必须还我,我该你的以百死相抵亦是无妨。”
轩辕明玉被他气到,向后一仰重新躺倒,冷笑着懒懒低语。
“你算吧,算出个花来,我也没东西还你。”
见她破罐子破摔,一副无所谓的嘴硬模样,姜朔目光竟而露出一丝异样。
只见这男人缓缓转过身来,将手按在轩辕明玉身体两边,紧接着俯下身一点点爬上床,贴着她的身体压在她上方,压迫感极强地低头审视着她。
轩辕明玉瞬间头皮发麻,眼睫轻轻颤了颤,正要让他不要乱来,姜朔忽然捂住了她的嘴,森然望向窗外,仔细侧耳倾听。
林间迷雾遮蔽,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枯枝断裂声,以及窸窣的说话声。
“……太皇太妃惨死……据崔奕报信……我这表姐也是救主心切……”
声音渐渐传近,也愈发清晰,听得出是花氏旁支公子花有枝在和昭华上宫太师丁湘对话。
“我知晓花时情冤屈。”
丁湘空灵缥缈的声音隔空而来,她平静地同花有枝交谈。
“但她认错了主,出卖了同门,最终以命相抵,岂非也很是公平?”
花有枝不肯甘心,追随在丁湘身侧质问。
“太师难道没有参与那场见不得光的交易?我直到此刻,收到她生前密信才知,昭华上宫亦是同谋,为何后果却由表姐她一人承担?”
花有枝口中的她,指的就是他表姐花时情,丁湘并未辩解过多,清浅回应道。
“楚潇国师与我从未背叛过太皇陛下,你虽与我有些私交,但花氏结下的梁子太多,本座亦不好插手。”
话音一落,非但花有枝不作声了,姜朔也被吊起了一丝好奇心。
丁湘身为大财主,区区生意上的往来算不得私交,难道这两人之间还有些私人关系?
这队人声渐渐往东行去,临近界碑时,有人指着碑上刻着的图案,惊异道。
“咦?双蛇衔首接尾,莫非是巫教的玄音教主来过?”
丁湘微微顿足凝视,清冷的声音如梦如雾。
“此图早就刻在这里了。昔日本座与楚潇师姐奉风教主之命,在南都巫教总坛重华殿觐见神皇轩辕观南,随后护送还是婴孩的少主风玉,随神皇前往四方及中原立储。途经此地时,楚潇师姐忽而有感,遂刻下此图。”
话毕,她似有感慨,慢吟低语。
“双蛇傍太极,姊妹长相倚。
祸福算不尽,环抱复兴衰。
阴阳开宿命,乾坤逆顺回。
星陨惊残梦,风动起劫灰。”
姜朔屏息静听,手掌仍然紧紧捂着轩辕明玉的嘴,神色间若有所思。
丁湘字字句句都敲击在他的心头,而最后那句诗,更是让他一瞬间寒意透骨。
“双蛇傍太极……”他喃喃低语,眼底幽深如夜。
南疆巫教以蛇为图腾,双蛇轮回为姊妹相携、母女相承,从而生生不息、繁衍不绝之意。
楚潇和丁湘这两个师姊妹从前曾是东南一带首领,常常携手同游巡视领地,多有潇湘神女洒脱英武的美名,后来受巫教风教主之诏护送轩辕明玉上位,她们同族而生,自然知道轩辕明玉死而复生的秘密,只是不足为外人知晓。
这句话莫不是正在点醒姜朔,轩辕明玉先天阴阳浑成根骨不凡,本就是不生不灭涅槃之身,根据蛇族临危沉眠的习性,待到了安全的时机,自会蜕皮重生重延命数。而所谓不死长生之术,不过是胡诌出来的掩人耳目之说,姜朔非但无从获得,更没法复活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察觉到身下人的挣扎,姜朔的手掌缓缓松开了轩辕明玉的嘴唇,他目光沉沉,额角青筋跳动,分不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希望还是怨恨。
巫教的传承,从来都是血与契约交织,他不信她能彻底摆脱。
人已走尽了,风声掠过枝叶,似低吟细语。
纠缠两人的红线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已经成型且深埋灵墟内的情教蛊。
姜朔的目光与轩辕明玉交汇,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还记得,当年轩辕明彦中了情教蛊之后,是怎样发疯惨死的吧?”
他的目光闪烁着,像一团炽烈的火,又像一块冷酷的冰,独独不像曾经那个正心正念的少年。
轩辕明玉瞳孔骤然紧缩。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轩辕明彦是怎么死的。
尽管是为了夺取皇位,曾经的她也少有出手那般恶毒狠辣过。是她亲自给新天王轩辕明彦种下情教蛊,亲眼看着他被蛊毒当众逼疯,那种惨状足以羞辱帝宫颜面,令群臣离心离德,从而抹杀轩辕明彦曾经的主政之实。
这也会是姜朔给她安排的结局吗?
如一柄寒刀突然捅入心肺,轩辕明玉呼吸滞住,神色间露出空洞的恐惧。
姜朔再次利用控梦术,强行逼她回想起那些阴暗不堪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