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太皇太妃花时情并不像旁人一样,热衷于思索太多还未发生的事情,因为她自己的秘密已经足够多了。
妙音观外不远处,两个女人相对而立,一个轻衣缓带、目下无尘,一个妃红宫装、美目含情。
花时情人在哪里,哪里便蜂蝶乱舞,她立在草木间,将一盏明亮的宫灯系在了月华洗缀的枝头上。
轩辕明玉耐心地看着她作秀,并没有阻止。
这盏灯笼很亮,亮得足够惹人注目。
清芬的气息在微风浮动中格外甜蜜醉人,仿佛令花时情的心情也愉悦起来。
“真是巧遇,难得明王不在少主身边,不知少主在这里待了多久?是在等明王吗?”
轩辕明玉悠悠答道。
“才两个时辰,不久。我习惯等,但不是等少渊。”
花时情笑吟吟地同轩辕明玉打趣。
“那是专门等我的吗?不知我有没有这个面子?”
轩辕明玉不给她这个面子。
“没有等你,只是觉得沈云行迹十分可疑,在妙音观附近随便转转罢了。”
花时情美眸中登时闪起兴味的光芒,沈云确实面临着很大的危机,而且这危机和她不无关系。
“是了,沈云果真是我见过的有趣的蠢材,据本宫所知,此人夺取佛母金印之后,就急匆匆回西都藏了起来,不知那个藏宝之处在不在宣武王宫……”
轩辕明玉直接打断她的话。
“这并不有趣,沈云就算是蠢材,也是个爱惜自己性命的蠢才。宣武王宫之中群狼环伺,他绝对不敢携印前往。”
花时情被挡住话头,略顿了顿,寻思她这个状态应该是刚刚和南宫少渊闹过脾气,才故意在外面逗留,既不回宣武王宫,也不离开西都。
想透这一层,花时情初步确定轩辕明玉不是冲自己来的,于是故作无奈地一笑,揶揄逗她。
“好吧,少主说得不无道理。那少主觉得佛母金印会被沈云藏在哪里?”
轩辕明玉无语片刻,冷冷瞪了她一眼。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花时情失笑,连忙打了个哈哈。
“哎呀呀,是我失言了。少主怎么总板着脸,看着越发无趣了。”
轩辕明玉冷笑着回她。
“我只是不喜欢和将死之人打趣,那会显得不太礼貌。”
听她有一句抬一句杠,花时情识趣地又收起了笑容,心说这人怨气好重。
想来前世一呼百应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重生之后被困在王宫后院,做一个躲躲藏藏见不得人的王妃,确实要委屈死了。
更不用提她刚醒来时短暂的失忆,简直被人当白痴骗,可谓耻辱至极。
当然,轩辕明玉落到如今这个处境,花时情功不可没。所以她现在比刚下油锅的辣椒还呛人,也算是合情合理。
此刻花时情这个罪人居然装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故意忽略她话中不满,眨着眼睛不语,只礼节性微笑。
轩辕明玉看出她的幸灾乐祸,微微破防之下,突然恼羞成怒。
“鬼笑什么?你们这群笨蛋蠢货,平日里拿着风水堪舆之说唬一唬寻常人倒也罢了,自己人还能当真不成?也不知道迁了朕的灵,谁家的国运变好了?”
她危险地眯起眼睛,七重宗师境的巨大的威压瞬间展开,花时情呼吸一滞。
此刻的轩辕明玉功力显然已经恢复至六七成,花时情登时不敢再胡乱说笑,强忍着不适重新挂起虚伪的笑容,飞快给自己开脱找补。
“太皇陛下勿怪!给陛下迁灵西都是国主与国师一起决定的,本宫并未参与……”
“……况且若不是明王寻来不死之药,何来少主遇水复生重现人间呢?”
轩辕明玉秀眉微挺,根据她的体验,南宫少渊拿她试用的不死药很有问题,很可能正是把她毒到失忆的源头,对此她现在一点都不领情。
花时情见她神色愈发阴郁,连忙讨好求饶。
“少主别生气了!本宫可以帮你逃离宣武王宫这个狼窟虎穴,只要少主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轩辕明玉目光微微一动,收起了威压。
虽然她并没有轻易相信眼前此人,却还是燃起了一丝兴趣。
“你要带我往哪里走?”
“去哪里都行,南疆巫教怎么样?少主忘了吗,那里才是少主本源之地。”
花时情殷切表明忠心。
“这样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可以将背叛少主的人一一清算。”
轩辕明玉却哑然。多年前她已经将巫教托付给玄音,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连少时好友姜朔都被逼走,她心中有愧,很久不曾回去了。
俗话说近乡情怯,轩辕明玉亦然,光是听到花时情提起巫教,竟而心虚起来。
“罢了,我与少渊之间还有话没说明白,暂时不便离开西都。你自己走吧,我就不送了。”
被她这般果断地拒绝,花时情反而一怔。就眼下种种事端而言,轩辕明玉复生之后,非但没有像预期之中那样牵制南宫少渊,反而无限妥协,可见帝宫众臣大多低估了这两人之间的羁绊。
又或许是,帝宫之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默认,南宫少渊和轩辕明玉的关系绝不能太好,他们两个混蛋打架,反而能让旁人岁月静好,否则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旁人。
花时情莫名其妙心里发急,忍不住发问。
“少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不打算为长珩报仇?南宫少渊只要随便哄少主两句,你就不怪他了?”
轩辕明玉脸色难看下来。
“是,我唯一后悔的便是放他杀了长珩。但这些恩怨皆是家事,容不得外人插手。”
花时情端不住原先的架子,简直更急了。
“难道少主还没发现他的狼子野心?国主要向西域借兵,联手抗击北地游民不假,可也绝不能任由西域借机颠覆中原。少主为何竟不制住此人,反而任其四处行凶?”
轩辕明玉现在听到这些阴谋阳谋就忍不住头晕,压抑着痛苦喝止她。
“放肆,谁准许你们妄自猜度,联手利用于朕?朕现在没功夫追究你的欺君之罪,快滚!”
花时情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不甘心地继续追问。
“难道在少主心里,涂山长珩就一点也比不上南宫少渊?他哪怕为你死了,也还是比不上?”
轩辕明玉冷笑。
“你不懂,你不能拿他们两个对比。”
花时情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笑话,神色奇异地咯咯而笑。
“我不懂什么?你说我不懂男人?”
轩辕明玉平静的目光中夹着落寞。
“对,你不懂。对待男人,你不可以只用能不能陪睡来区分。他们有的是亲人,有的是爱人,有的是故友,有的是宿敌,每一个都是刻骨铭心的不同滋味,难割难舍无法释怀,又如何能拿来比较高下?”
花时情愣了下,忽然也不着急挑拨离间了,反而哈哈大笑。
只因她突然发现,轩辕明玉不止是个不世出的大混蛋,而且已经到了一骑绝尘无人能敌的地步。这人非但有一套不负责任的歪理,还能在她这个天下第一女流氓面前说得头头是道,简直令她心服口服!
轩辕明玉被她笑得发麻,于是一言不发冷冷瞧着她。
很快,四周的一切仿佛忽然静了下来,有什么极难发觉的变化已经发生。
花时情停下笑声,神色忽然肃穆,低低道:“有人来了。”
夜风穿过绵延夜幕的熹微软光,却在靠近二人身前时悄悄凝滞,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夜不深,但夜色极深邃。二人沉默着,似乎也都要淹没在这无尽的深邃之中。
如果潜伏在黑夜中的危机,需要利用暗幕来发酵汹涌,那么抗衡它的力量,首先就不应该将自己完全地暴露在光明下。
无形的压力使空气也要凝结,静穆却使人的感官愈发敏锐。这不是灵力的对抗,而是心神的比试。
花时情挡在轩辕明玉身前,她静立不动,看上去似乎被动,心里却已有了把握。月光的清辉映着她噙着三分凉意的笑容,忽然之间,她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嘴角笑意令人心中生寒。
香风刮起,花叶纷纷离开枝头,随风化作了比刀剑更可怖的武器,风到了哪里,哪里就留下深深浅浅的洞。
花时情曾凭剑舞艳煞洛都,一时不知倾倒多少青年才俊,座下门客从无虚席。老天王轩辕纪方死后,她更不掩风流,恩泽无数貌美志坚的少年义子。
此人百炼情骨,却只溺于美,耽于色,并不纵于欲,是以修习之法自成一派,许多人悟不透她的境界,就算占尽天时地利,也做不得她的对手。
而她的暗器比她的剑法更凌厉,也更凶险,凡是心里有数的人都绝不会轻易与她交锋。
漫天花雨香风入夜,数十骑暗卫被逼得从黑夜中冲出,为首的青年全身武装,遮掩面目,但凭身形还是能看出一点熟悉的影子。
花时情唇齿轻启,笑意含而不露。
“何须遮遮掩掩,本宫难道还看不得你的本相吗?”
那青年好不容易躲过花时情铺天盖地的杀招,此刻勒住马缰,故意拔高声音,掩饰着转向轩辕明玉。
“王妃何故滞留此地不回王宫?千机阁使者白氏差事在身,特请王妃速速回宫!”
轩辕明玉负手而立,冷冷地理也不理。
花时情巧笑嫣然,代她训斥那青年。
“凭你也配和陛下说话,不先掂量掂量自己身份!”
太皇太妃的笑面杀心,寻常人并没有机会触及。但有一个迹象可以分辨,那就是当她毫不藏私地将许多隐秘抖落出来之时,也就到了杀机暗动之处。
“你就是潜伏在本宫身边,盗取佛母金印的白氏六公子?月仙殿白殿主同我说起之时,本宫还以为冤枉了你呢。”
那青年正是花时情正是身边不得宠的门客陆白。但他其实并不姓陆,也不是名字带白,而是白氏老侯爷六子白耀宗,盗取佛母金印之前就已经加入了宣武千机阁,一举一动皆听从南宫氏调遣。
那青年犹豫了一下,最终也不再掩饰声音,冷笑着转过头。
“千岁说是就是了,我也不认识什么陛下,此来是奉明王之命行事,请千岁莫要为难我!”
花时情微微一笑。
“明王难道不知本宫造访西都,却让你这个熟人来办差事?阁下不妨再考虑一番,重新再选一次主人,省得到时候被出卖了还不知道后悔。”
白耀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平日里见多了花时情笑语盈盈谈笑风生的亲和模样,并不觉得这女人有何威严。
“何须考虑!我就是看不惯女人家的当朝为政!明王有令,凡是意图带走宣武王妃之人,见之杀之!”
花时情叹了口气,牵扯着嘴角轻笑道。
“是本宫大意了,男人还是像狗一样需要驯养,才服从主人的管教,越是宠溺就越会无法无天。”
话音未落,香风又起,这次更为狂暴肆虐,那青年见状正要让周边暗卫布阵抵抗,然而还未来的及发声,身上已多了几个血洞。
随着恐怖而又沉闷的“笃笃”之声,活人瞬间被瓦解成血河,马匹也纷纷阵亡,最后一片花瓣落下,轻轻浮在积洼的血泊上。
成群结队的围猎者,在灵修者无情的倾轧下,顷刻化作一堆枯骨。
讲道理有时候会很有用,比如说保住一条性命,但有些人永远不会懂了。
轩辕明玉看着连片的血色,忽然想起死去的唐洛洛。
“不知白氏之师的唐门在此局中扮演什么角色?”
花时情听她乍然提起,微微皱起了眉。
“唐门人才凋敝,我上门时,是一个稚女前来迎接,想必她已是这一辈中仅存的苗子。如今唐老太太既然不肯让唐门入局,自然也无任一势力愿保唐门,不久前南宫少槿暗杀那姑娘示威,乃是警示其他不肯屈服的江湖势力。”
两人对视一眼,轩辕明玉不再多提其他,只冷冷笑了一声,气定神闲转过话题。
“你身边还有多少狗?阁下虽然不畏人言,我还是得说一句,蓄养那许多年少义子,不是正经人该做之事,就不怕有朝一日遭到反噬?”
花时情却眨了眨眼睛,好奇反问。
“少主难道对我为人有意见?”
在这血腥至极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