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琤说不出口。

分明往常在提及死亡，哪怕涉及自己时，都毫不避讳，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把死亡和喻瑾联系起来。喻瑾的实力深不可测，又怎么会因为区区一只迷魇就……

莫晨风扳过他的肩膀：“小吴说他们没找到喻瑾，但是发现了游艇的残骸和迷魇的尸体，正在打捞。如果人在附近的话，肯定能发现的。”

莫晨风的话又给叶琤带来一丝新的希望：“我在找的时候游遍了那片海域，也没有找到喻瑾，他是不是……是不是被冲到别的地方去了？”

“很有可能。你不是也被冲上岸了吗？”

“岛礁，对，查查这附近的岛礁！”

叶琤掏出手机打开地图，定位至事发地点，果然发现几十海里范围内便有不少岛礁。他一骨碌爬起来往回走：“我去那附近找找看！”

既然已经得到线索，便不能再干坐着等待。莫晨风跟上去：“走这边。前面大概两公里处有一个小渔村，离你们当时出发的港口只有六七公里。”

两人脚下不停，叶琤走得飞快，不到一刻钟便瞧见了渔村简陋的屋顶。渔村正对大海，海岸边还栓着不少渔船，船中有几个渔民正在搬运渔网，准备出海。

叶琤一个箭步上前交涉，领头的渔民带着浓重的口音不解道：“救人？你们应该去找海警喔，找我们这些打渔的有啥用咧？”

“来不及了！”叶琤急道，“而且我要救的人受伤很严重，他等不了那么久！”

莫晨风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把他拉至身后，自己和渔民交涉：“已经通知过海警了，但时间紧急，我们放心不下，想租一条快艇载我们出海，价格好商量。”

莫晨风用了些催眠的小技巧，领头的渔民恍惚了一下便答应了：“行，要快艇是吧，刚好我屋里有一条，我带你们过去。”

渔民领着两人拉出快艇，问道：“你们会开这船不？”

“会。”

叶琤二话不说便坐上驾驶位，和莫晨风一道驾船驶向离事发地点最近的岛礁。快艇的速度显然并非普通游艇可比，不出半小时便到达一座小岛礁。

两人跳下快艇，绕着岛礁四处搜寻起来。岛礁不大，很快就翻了个遍，叶琤恨不得连岸边的石头堆都给推翻，生怕里面藏着什么隐蔽的洞穴。可饶是两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都遍寻不到喻瑾的影踪。

叶琤不愿再浪费时间，拽着莫晨风前往下一个岛礁。此时手机响了，莫晨风接起听完，脸上忧愁之色越重：“……我知道了。先把他们送去医院。”

叶琤刷地扭过头：“找到喻瑾了？”

“不是。”莫晨风摇头，“是那些被你们救上来的渔民，游艇沉没后他们也跟着落水了，由于落水的时候都处于昏迷状态，所以，在目前捞起来的人里……无人生还。不过，小吴他们还没有发现喻瑾。”

海难生还的概率极低，这个结果倒也不出所料。叶琤沉默半晌，愧悔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当时就不该先把他们救上来的……他们就算昏倒在各自的渔船里，起码还能暂时保命，可我却……”

此时此景，只能哀叹一声天意弄人。莫晨风打断他的自怨自艾：“别想了，这不是你的错。陷入异型的域场里，能生还的普通人本就寥寥无几，这个结局，也不算意外。”

叶琤一拳捶在方向盘上，恼怒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本来可以把他们救出来的。”

如果他可以再强一点，早在迷魇击沉游艇之前便将其拦下，是不是之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叶琤忍不住这么想。但后悔已经迟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喻瑾。

可随着日影西斜，两人几乎翻遍附近岛礁，有人的没人的都找过一遍了，就是没有发现喻瑾。其中有守岛的渔民听完他们的经历后，十分遗憾地摇摇头：“这岛就这么大，我这大半年都不一定见到一个活人，如果真有人被冲上来，我还能不知道吗？而且最近几天都在下暴雨，那风刮得，我的屋子都快被吹飞了，也就今天才放晴。这么危险的天气，人掉进海里，根本救不回来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有本事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叶琤一听就炸毛了，被莫晨风死死拽住。那渔民吓了一跳，却又不敢惹一个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的家伙，嘴里嘀咕着不识好歹，愤愤转身走了。

莫晨风强硬地拉着叶琤往回走：“快走吧，很快就要天黑了，到时候视线不清晰，反而更难找。”

叶琤强忍怒火，心中恨恨：“要是喻瑾有个什么好歹，我肯定——”

“肯定什么？来找人算账？”莫晨风打断他，“你都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玩迁怒这一套？”

叶琤把牙咬得咯吱作响，心里却明白莫晨风说的是事实：“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气不过……明明我们都还没找到喻瑾，他凭什么说这种话！”

莫晨风默然片刻，低声道：“你必须得承认他说的接近事实——哪怕我们再不想相信，都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叶琤把头埋进手里，痛苦道：“……那我怎么办？”

莫晨风没有回话。安慰是苍白无力的，尤其是在生死大事面前，从来都是这样。

夕阳只剩最后一缕金光挂在天边，叶琤站在小岛岸边，脑袋嗡嗡作响，心已经凉了半截。眼前的海是无光的，漆黑的线条堆积在一起，扭曲着、咆哮着朝他奔涌而来，要把他拉入海中。

喻瑾也待在海底吗？

叶琤缓缓往前踏出一步。那些线条开始变得张牙舞爪，耻笑着他的不自量力和一筹莫展，所有声音一同高喊：快来，来这里，那些被你害死的人，还有你最爱的人，他们都在这里等你！

仿佛应了这声音的话，海面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他眼神哀恸，向叶琤伸出手，问道：你不来陪陪我吗？

叶琤情不自禁地往前走，却被身后一声断喝惊醒：“——别动！”

叶琤身形一晃，被莫晨风用力拉回；莫晨风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哗啦——！

一个浪涛打来，水花洇湿了叶琤裤脚，他这才发觉自己正站在突起的礁石边缘，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跌入海中，成为下一个殉身者。

最后一丝阳光也被海平面吞没，世界终于成了黑夜的天下，它嘲笑着叶琤的懦弱无能，掀起浪潮将虚幻的身影再次卷入海中。

叶琤攥紧双拳，满腔恼恨无处可发泄。

莫晨风道：“这里也没有。我们已经找遍了附近的岛礁，小吴刚刚也回电给我，说那些溺水身亡的渔民已经全部打捞上来了，但还是没发现喻瑾。”

“没有发现……”

叶琤自语道：“那就意味着，他也有可能没事，只是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而已。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时候不早，叶琤又搜寻一整天，身心俱疲，莫晨风见劝诫无效，干脆直接出手打晕了他带回岸边，和南越分部众人汇合，同时加派人手至更远的岛屿寻找喻瑾。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众人都在海上寻找蛛丝马迹，叶琤几乎不敢合眼，生怕在睡梦中错过什么重要线索，以至于屡次被莫晨风勒令留在岸边休憩，还找了几名执天者专门看着他，以防他趁人不备偷偷出海。

可整整三天，众人连喻瑾的影子都没找着，仿佛一滴水落入海中，直接便与海水融为一体了。竭尽全力换来的结果令人心灰意冷，在浩瀚海洋面前，哪怕是身负异能的执天者们也无计可施。

海边的木屋内，莫晨风挥手示意吴纵离开，关上房门对叶琤道：“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继续留意附近是否有失踪者被救起。我还有职责在身，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南越分部的事务需要有人主持。”

叶琤蜷缩在床边，眼神呆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莫晨风见状，叹气道：“我会留下一些人陪你一起找。”

临到他要离开前，他又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怎么都找不回喻瑾……你准备永远待在这里吗？”

为了一个渺茫的可能性，叶琤当真会赌上自己的一辈子吗？

叶琤低头捏捏眉心，喉结上下滚动，沙哑道：“……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大哥。七天，就七天，如果还是没有喻瑾的消息，我就回分部。”

“……好，希望你能说话算话。”

莫晨风走到门外，脚步一顿，想起什么，又回头道：“你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同样的，你也应该相信他。”

我相信的。叶琤心道。他不信自己，还能不信喻瑾吗？喻瑾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都放在心上，那些告诫与提醒他都铭刻于心——

叶琤陡然意识到什么，自语道：“这里……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人们向来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叶琤也不例外。

也许坏就坏在他过于相信眼见为实了。

叶琤刷地起身，开始回忆他和喻瑾启程出海的那一天，细细思忖喻瑾说过的话。

——迷魇极擅造梦之术，会将人的意识困于梦境之地……

——人们总是对身边的事物习以为常，难以察觉变化……

——在坚定的信念面前，执天者更为固执。他们相信梦中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在进入迷魇的域场之前，喻瑾分明对他说过，这几天天气晴好，海上无风无浪，可当两人接近目的地时，海上却突然起了暴风雨，他还特意问过，但当时喻瑾给出的解释是受到迷魇影响。

现在看来，早在叶琤被噩梦惊醒之前，他们便已陷入了迷魇编织出的梦境里！

迷魇还巧妙地利用了叶琤的思维盲区，从梦中惊醒的他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现实，而非又一重梦境。

随后发生的事更是不容他细思，从救人、遭遇迷魇，再到喻瑾落水，而后组织人手搜救，环环相扣，宛如一场情节紧凑、跌宕起伏的电影，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将叶琤困死于梦境，令他全身心投入“寻找喻瑾”这一目标中，无暇思考这其中的异样，自然也难以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

在迷魇的域场内，虽说它能随心所欲地创造梦境，可一旦被察觉出破绽，梦中人很快便能脱身。所以，它必然要借助叶琤的记忆去塑造梦境，这梦中所有的人物、发生的事件，有一部分是提取自他的记忆，并延续了他潜意识里对后续发展的走向，这才令他深信不疑。

每当叶琤的理性驱使着他去回忆登船前的事时，就会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打断，先前莫晨风在海边接到的那个电话便是如此。如果当时没被这通电话扰乱思绪，叶琤大约早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而在这过程中，叶琤越是焦躁不安、悲痛欲绝，这梦境便会越加牢不可破，直到创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梦境世界，他便永远不能醒来。

“呵……”

叶琤垂首捂住眼睛，自嘲愚蠢。他本以为，迷魇会编织出一个美满无缺的世界，令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还在暗自警惕上回朱厌之事重演；但他却没想到，原来痛苦的牺牲与离别也会让人深信不疑，尤其是对于见惯生离死别的执天者来说，相信死亡远比相信活着容易。

谁让他那么喜欢喻瑾呢？无论喻瑾是活着抑或死去，他都对其朝思暮想、牵肠挂肚。

于是，迷魇便利用叶琤对喻瑾的感情，给他编织出天罗地网，折磨着他的心绪，并躲在幕后悄悄汲取着他的悲恸、煎熬与恐惧。

该死的异型。叶琤恨得咬牙切齿，同时懊恼自己，这么大的破绽为什么没有早早察觉到。

还好他相信喻瑾。

一旦发现这是梦境，那么一切谎言也就不攻自破。叶琤闭上眼，重新回忆登船后发生的事，直到他的感官开始回笼，闻到的不是松木房子的气息，而是船舱内淡淡的海腥味——

叶琤蓦然睁开双眼。

下一秒，他便听见身侧的叹息声：“你总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