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琤立于甲板上，面前海阔天清，沙鸥翔集，沉鳞竞跃，海风微拂，对于久不出海的人而言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距离继续清剿任务已过去十多天，九月份就快结束了。在此期间，两人都默契地对某些事避而不谈，倒也相安无事、合作默契，叶琤还恍惚以为他们回到了刚开始那会儿。

两人效率极高，天垣城范围内的异型很快被清剿干净。任务暂告一段落，叶琤本打算返回分部休息两天，再进行接下来的任务，却意外接到了莫晨风的电话：“大哥？”

“你们现在还在天垣城吗？”

“在啊。我们准备今晚回去一趟。”

“你有紧急任务了。”莫晨风却是没给叶琤回去的机会，他单刀直入道，“听好，天垣城南边海域上监测到异型波动，看样子是首级异型迷魇。你去一趟，具体地点监测处随后发给你。”

叶琤心里咯噔一下：“又是首级？这首级异型什么时候跟不要钱一样扎堆出现了？”

“不清楚，现在没空细究这个。据说已经有渔民在海上打渔、但是连人带船莫名失踪的案子出现，已经过了两天了。”

“怎么会这么久才监测到？”

“海上又不能铺设监测基站，信号差得很，几乎是个盲区。”

莫晨风对此也颇感无奈：“还好事情发生在浅海区，不过迷魇很可能已经展开了域场，你们只能进入域场将它剿灭。我正在调集人手过去增援，你先去找驻守在天垣城里的执天者，他们会帮你准备好船只出海。”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和喻瑾一起过去。”

莫晨风叮嘱道：“你自己小心。大敌当前，别和喻瑾闹别扭。”

“我没有。”叶琤不满地撇撇嘴，“我和他好得很。”

挂断电话，叶琤拉着喻瑾马不停蹄地来到天垣城南边海域，登上早已备好的游艇，出发前往事发地点。几名驻守的执天者要与他随行，却被他拒绝道：“那是首级异型，太危险了，你们要留在这里接应分部过来的人，随时保持联系。”

几名执天者拗不过叶琤，只得留在海边待命。

虽说迷魇出没的地方处于浅海区，但大海何等辽阔，离岸边仍旧有些距离，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海上行船较慢，又没什么风，简直和龟速没什么区别。叶琤索性加足马力，定向驶去，游艇自行巡航，他便来到甲板处散心。

喻瑾不会开船，便没有随叶琤进入驾驶舱。他站在船头处眺望海平线，偶尔抬头看看天色。叶琤从他身后走来，随口挑起话题：“你是第一次出海吗，晕不晕船？不舒服的话，里面有药。”

喻瑾摇头：“不晕。近日我观天象，海上既不下雨，也不起风，是难得的好天气，海面并无波澜。”

叶琤也抬头看天：“我只在十几岁接受特训的时候出过海，虽然学会了开船，也知道怎么应对暴雨暴风天气，但那都是依赖天气预报。你是怎么看的？”

“看云即可。”喻瑾抬手指天，“那是卷积云，像一片被拉扯开的棉花……”

叶琤听着喻瑾的讲解，不禁越听越迷糊，整个人快要溺死在他清冷的声线里了。直到喻瑾喊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什么？”

“……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啊，抱歉，走神了。”叶琤讪讪道，“你刚刚在说什么？”

喻瑾叹气：“迷魇极擅造梦之术，会将人的意识困于梦境之地。这与普通幻境不同，一般而言，人们在做梦时通常是意识不到自己身处梦中的，因此，若是不慎陷入迷魇的梦境，将极难清醒过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破除梦境？”

“只需找出现实与梦境的不同之处，能够意识到自己处于梦中即可。”喻瑾道，“梦境毕竟是虚拟的，终归与现实有所差异。”

“就这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人们总是对身边的事物习以为常，难以察觉变化。这种变化通常有两个极端，要么极为隐蔽，要么极为庞大，但就是容易令人们忽略。”

叶琤记在心里，又问：“如果陷入梦中，能不能被人在外界唤醒？”

喻瑾缓缓摇头：“这便是迷魇最棘手的地方——落入梦境之人，除非自己察觉异样脱离梦境，否则无论外人如何呼喊刺激，都是无用的。”

“嘶……”

叶琤摸摸下颌，忧心道：“那就难办了啊。那些失踪的人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他们一直没法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那岂不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吗？”

“倒也并非绝对如此。只需剿灭迷魇即可。”喻瑾淡淡道，“迷魇并不直接吞噬血肉，而是造出各种梦境，调动梦中人的情绪，以他们的情绪为食，无论喜怒哀乐、贪瞋痴怨，对它而言皆是美餐。”

叶琤推测道：“然后，它就会吞噬这些情绪，变得更强大，造出更牢不可破的梦境。”

“正是如此。”

盛夏阳光明媚，叶琤却无端泛起寒意。他悄悄呼气：“联盟的异型档案里的确有迷魇的记载，但联盟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档案记载没有那么详细，只提到过它的造梦之术会让人一睡不醒。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种弯弯绕绕。”

喻瑾道：“其实，迷魇出现过两次。其中一次是阁主率执天阁成员剿灭的。”

“咦？那为什么没有记载？”

喻瑾侧首。海面的浪花倏忽溅起，又化为泡沫消散，从叶琤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半晌，他道：“因为那一次，除了阁主以外，五名随行成员全部沉沦梦中，没有醒来。”

“……”

在履行职责、剿灭异型的途中，总会有人遭遇不测，叶琤也并非没有经历过，但那并不代表他可以淡然处之。他正想安慰喻瑾，却忽然想到什么，不解道：“你不是说剿灭了迷魇之后，陷入梦里的人就会醒吗？难道你们阁主没有剿灭它？”

“迷魇的确被剿灭了。但问题已不在于此。”

喻瑾平视海面，海水在他眼底翻涌：“阁主猜测，是他们自己不愿醒来。反倒是那些偶然陷入梦境的普通人很快就醒了。”

出乎意料的答案。叶琤追问：“不想醒？为什么？”

喻瑾反问道：“你觉得，执天者与普通人有别于何处？”

叶琤沉吟道：“嗯……拥有灵能和异能？”

“倒也没错。不过，依我之见，二者之间最大的差别，是意志。”

意志……叶琤思忖这话的意思，若有所悟。

喻瑾接着解释道：“执天者通常意志坚定、目标清晰，且难以动摇。普通人会为外界压力等因素而摇摆不定，但执天者更相信自己。”

闻言，叶琤眼神微动，隐约猜到喻瑾想说什么了。

“——而在坚定的信念面前，执天者更为固执。他们相信梦中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哪怕迷魇已死，他们的大脑也会创造新的梦境，填补因迷魇消失而造成的空缺，延续原本的梦境。”

最后，他们死于自己的信念。

叶琤心情沉重。他自语道：“所以，越是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反而越难脱离梦境。虽然听起来很像唯心主义，但‘相信’的力量……还真是可怕啊。”

两人沉默片刻，喻瑾转身往船舱里走去：“离到达目的地还有近三个时辰，先去休息，养足精神再说吧。”

叶琤算算时间，发现他们到达时正好是半夜。

看样子又得通宵了。这么想着，叶琤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决定返回船舱休憩。

叶琤本以为这大白天的，自己是怎么也睡不着的，可随着游艇微微摇晃，这种感觉令他似乎回到母亲的怀抱中。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哼唱着什么，语调温柔爱怜。

他陷入沉眠。梦里的场景逐渐清晰，那哼唱的声音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火光与尖声惨叫。随即，他眼前一暗，一双冰凉的手捂住他的耳朵。有人隐匿于黑暗中，声音悲戚如泠泠玉碎——

“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你的母亲。”

他听见自己抽泣道：“但是、但是你救了我，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你、你一定已经尽力了。”

那人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个答案，怔愣片刻，语气愈发愧疚：“对不起……真的很抱歉……但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也把它忘了吧……”

然后他的耳畔响起咕咕水声，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结冰，那人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会送你……身边，他会照顾……忘记这里……”

叶琤陡然从梦中惊醒。他喘着气，按住砰砰狂跳的心，良久才平复心绪。

嗞啦——

舷窗外划过一道闪电，伴随着雷鸣，叶琤回过神来。他看向窗外，发现天已经黑了。枕边的手机铃声恰好响起，是他在入睡前定下的闹钟，此时显示十一点。

叶琤关掉闹钟，把那段揪心的回忆暂时抛却，下床来到门外通道，就见喻瑾从甲板下来：“你什么时候醒的？”

“半个时辰前。外面风大，要下暴雨了。”喻瑾示意他往回走，“距离迷魇所在的地方大约还有一段路程，去驾驶舱坐着吧。”

海上行船毕竟有隐患，更何况还遇上了暴风雨天气。叶琤看着天色，边走边问道：“你不是说这几天都是晴天吗？”

喻瑾淡淡道：“可能是受到迷魇影响。”

仿佛为了印证喻瑾的话一般，驾驶舱内，天气预报的广播呲呲响起：“……警告，警告！前方三十五海里处有大到暴雨，风力七级，建议绕行或停航。警告，警——”

叶琤啪地关掉广播。

喻瑾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勿要惊慌。”

“什么事？”

“我们现在，大约已身处迷魇的域场中了。”

叶琤一惊，随即冷静下来：“我还是第一次进入首级异型的域场。不过，怎么没看见迷魇本体？”

“应当在海底。若它公然在海面上出现，我们早该发现它了，也不至于隔了两天。”

叶琤想起别的事：“我找找附近有没有掉进来的渔船。”

他启动搜寻仪，自动监测周围是否有生命迹象存在。须臾，搜寻仪嘀嘀作响，叶琤暂时调转航向，往指示方向而去，果然在海面上寻得一叶扁舟。

哗啦——

暴雨倾盆而下。风浪骤起，海天幽暗，那艘渔船宛如无根浮萍般飘荡。叶琤将游艇的灯全部打开照明，在灯光笼罩范围内，两人清晰地瞧见有人躺在渔船的货箱堆里，生死不明。

叶琤操作游艇迅速接近渔船，喻瑾看准时机，纵身往下一跃，在渔船上轻盈落下，拎着昏迷者的衣领飞身回到游艇。

叶琤控制着游艇没法抽身，便看着喻瑾将渔船里的人尽数救上来。暴雨丝毫没有阻碍他的行动，他犹如一只灵巧的雨燕不断起落，身姿始终挺拔清俊。

两人在附近海域兜了一圈，将救上船的人安置在后舱室里，一群渔民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停尸现场。叶琤重新确定航向，跑去看了一眼：“还怪瘆人的……喏，你把身上的水擦一下，待会儿去洗个澡，别冻感冒了。”

喻瑾接过毛巾，象征性地擦掉脸上的水，稍稍拂过衣物，便将雨水分离，衣衫重新恢复干爽。他道：“不必。还有多久到？”

“我们已经离它不远了，大概二十分钟。”

喻瑾颔首：“就让这些人留在此地，我们做好迎战准备。”

二十分钟转瞬即逝。叶琤早已关掉游艇大部分灯，只留下一盏照亮前方，站在船头望着窗外，明敕闪动微光，蓄势待发；喻瑾则凝视着一片漆黑的海面，目光深不见底。

海上风雨如晦，在感受到异能波动的一瞬间，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掠出船舱。喻瑾率先在海上结出一层厚实的冰面，将海水凝结成无数冰刃，道道暗色光芒飞入漆黑的夜里。

御水可以就地取材，海上无疑是喻瑾的主场，看来他这次并不打算袖手旁观。但叶琤就比较尴尬了，他的异能属火，虽说喻瑾利用自身灵能直接化出的冰是叶琤无法融化的，但这片冰面是他以海水冻结，若叶琤动用异能，势必会融化脚下冰面。

就在喻瑾甩出冰刃的下一秒，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听上去还挺像人类的叫声。

叶琤刚浮现出这个念头，便听喻瑾低声道：“糟了，它挟持了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