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孙云云领着夏子明、董轩来到了邹金梅的住处。自打拐进胡同，夏子明就开始嘀咕，直到孙云云将二人真的领到了周雨家老宅。

夏子明停在台阶上，孙云云揽着她的手臂反被拽停一步。

孙云云：“啧？怎么回事啊你？”

夏子明：“你等一下。这？不是周雨家吗？”

孙云云又看了一眼这大铁门，“我昨晚亲自送邹姨回的这儿。怎么会是周雨家？周雨不是住市区吗？难道邹姨是她......妈？”

夏子明将孙云云即将迈上台阶的身体拉回身侧，“你先别进去。”

董轩：“怎么了？夏老弟，有事？”

夏子明不明所以地愣着。揣手沉思了一会儿。

孙云云：“怎么了老夏？邹姨说她老公忙，好容易趁着不忙的时候回村一趟。有什么事咱们进去再问？”

夏子明有点不明白，但听云云一撺掇，松了口气，放弃抵抗似的把下巴往前送了送，示意进去吧。

大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三人走进院子，孙云云站在中间往屋里喊，“邹姨？在家吗？”

夏子明原地转了个圈，眼睛绕着院子打量了一番，和以前没啥变化。堂屋的小门开了，邹金梅迈出半个身子笑着招呼人，“云云来了，呦，这是子明吧。一晃都这么高了，差点都认不出来。快进屋......子明以前总来这吧......”

夏子明颔首笑应。进屋后循着沙发坐下。邹金梅掀起门帘进里屋卧室把老袁叫了出来。屋里电视没关，声音开得很小。

夏子明眼睛往里瞄，见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坐在床上，温顺地看电视，不吵不闹。老袁身材矮小四肢细和印象中的厨子不一样，只有肚子上鼓起的囊让人意识到这该是个厨子。老袁肤色黑，但浑身穿得很干净。

他出了卧室就盯上了董轩，哼笑一声，不知是高兴还是叹气。

老袁：“他想学厨？”

老袁对着夏子明问。夏子明答道：“对，这是我兄弟，今年满18。”董轩作势要起身。老袁抬手客气地让他免了，“坐下说，坐下说。”

老袁拿出一个杯子，捏了一小把茶叶。孙云云眼疾手快，没等老袁伸手端，就将茶杯拿在手里，“您坐下，我来吧。”她端着杯子，左转右转，没找到哪里有开水。

夏子明起身接过杯子。转身往沙发边走去。周雨家用饮水机，机身立在沙发边上和冰箱挨得很近。夏子明沏好茶双手握着端到老袁面前。

老袁接过茶，眼眸陷进茶水里没有抬起来，道：“我听邹经理说，你们几个小孩承包食堂，搞出事情来了？”这口音一听才知老袁是个南方人。

董轩脸上的肉，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夏子明笑笑答着：“是，正处理着呢。所以，专业的事还得要专业的人来干。听邹姨说，您愿意收徒，我带他来，让您相相。”

董轩有些紧张，配合夏子明的话，挤出了笑脸。

老袁看着夏子明，“学厨师好啊，我正缺帮厨，要是学手艺，我是愿意教的，但是我教的没有证。”他话罢，硺吸了一口烫茶。

夏子明：“咱们附近，说起清涟酒家。那后厨的手艺是这个。”夏子明举起大拇指。

老袁见了面色得意起来，“好手口碑，靠好手艺，好手艺不是靠厨师证。虽然我有证，但我的厨艺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小伙子，我看你啊还挺年轻的，要是真想干这行，我建议你先考个证，再好的手艺，没证，正规饭店都是不要的。”

夏子明和董轩面面相觑。

董轩：“师傅。”

老袁：“唉？先别喊。”

董轩：“袁师傅，我想学手艺，我想跟您学，做的好吃就行。厨子看什么，就看你做的菜香不香。”

老袁重重硺口茶，压进喉咙，挡道：“你错了，做菜没那么简单。做菜首先得是安全。你看，就是你们这样的想法，才出了乱子。大锅饭跟饭店里的不一样。饭店的菜和家里的又不一样。人人都说大锅饭难吃，那是他们不懂。我做大锅饭也那么个味道。大锅饭，菜一定得烂，得熟透了。不然，生熟不均，很容易出问题。你们这个食堂干不下去了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定得换人喽。”

夏子明收紧了下唇，这个问题他想过，但为了食堂的几个兄弟，他没敢松口。今早夏建雄和马凤凤跟他们一道出门，开着小货车去医院看望住院的学生们。

临走他就意识到，这刚做起来的食堂可能得关门歇业了。但十几个没啥学历的大小伙子去哪呢？总不能都让鸿源超市收了。他们家还没能耐到那个份上。食堂的事情几乎都是董轩在管，他不过是个挂名，要是食堂倒闭，这可怎么办，夏子明愁的低下了头。

邹金梅眼球一动，放在孩子们面前的难题到她手里跟翻花绳一样简单，“老袁你收了这个董轩吧。你教出来的徒弟，将来去哪家饭店不是抢着收。厨师证在咱这不管用，等你有本事了，自己考一个，花钱办一个都成。你袁师傅身上的本事，抖一抖就够你消化个三五年的。”

董轩听完这话，浑身起了劲儿。他肥硕的身子往老袁那边一扭，看着老袁将茶水吹出一段段小波。

夏子明有气无力的说道：“邹姨，您说得对，这食堂保准干不下去了。清涟酒家要是能收大轩......我谢谢您，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至于其他的人，我想了，可以让他们去味精厂试试。”

孙云云：“味精厂？那里不让抽烟，他们能呆得住吗？”

夏子明：“食堂就能抽烟了？超市仓库就能抽烟了？他们是不服管！唉...”

董轩听着夏子明语调提起来，似是要和孙云云吵架，他眼圈红了，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夏子明：“哎呀，你这是干什么，你平时的气势呢？”夏子明不敢提哭这个字，董轩长这么大，每天都是仗着身躯气势以大哥自居，兄弟们团结又客气，很少让他难堪。

其实他是个厚道孩子，出了这个事，他非常内疚。但除了懊悔和内疚，他也拿不出什么解决方案，唯独能做的就是摆出真诚的态度，做好抗下一切的心理准备。但具体怎么抗，都是别人说了算。

他以前有点瞧不起夏子明，觉得他就是人瘦腿长。每天忙里忙外，不知道都在干啥。灰头土脸的，但一到正事上，这小子就厉害起来了。

首先，他稳，不急不躁，然后他有脑子，却不滑，总是在想办法解决事情。从来没听他推脱责任，也不像教导主任那样赖这怪那。

最让他佩服的就是，他总把兄弟们的未来想得比他们父母还远。董轩看了夏子明一眼，他的双手揣在棉服口袋里，双腿抖动着，那双眼睛被皱起的眉头挤得有点深，深不见底。

整个屋子只有邹金梅笑脸盈盈，“你干不下去了，换一家，接着用这群孩子不就行了。”

夏子明抬眸，微微翘起的眉弓将额头的皱纹都挤高了。

孙云云：“人家收吗？他们可不怎么听话。”

邹金梅伸出手点了点老袁的胳膊，“收吗？问你呢？”

老袁似是有点烦。

邹金梅就在等着这一刻，把早就想好的办法亮了出来。

“到现在也没听说有孩子病危，多半明天他们就能出院，要是不出。哼，你们就等着跟大人谈吧。”说罢，她看向夏子明，看他再次把头低了下去。

孙云云恍然大悟：“对啊，他们病好了，赖着不走怎么办。夏哥？”

夏子明：“不急，耗得起。人没事就好。”

邹金梅：“再者，学校得给家长和学生们一个说法，肯定不让你们继续干了。换食堂嘛，就是换个证。我让老袁注册一个，他领着几个徒弟去干一阵子。大轩去我们酒店后厨学，等能出师了，再回食堂就得了。”

董轩一下子被唤小名，还有些不好意思，“邹姨，我可顶不了袁师傅。”老袁瞥了一眼天真无邪的大轩。

“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可爱，我的宝贝儿。”邹金梅笑得敞亮，“等你去了后厨就知道啦，我们十几个师傅，都是老袁带出来的，多你一个不多。你那些个兄弟，要是愿意去，帮忙打打下手，练练眼力见儿也行。我们不怕不服管，进了后厨，刀火无眼，人呐，自然而然的就懂事了。”

她把目光转向夏子明，“这要还待不住，你也该明白明白。老好人不要当烂好人，他们该立起个的时候不要让他们都靠着你，升米恩斗米仇。话不多说，邹姨这是帮你。”

夏子明的膝盖斗得厉害，这在邹金梅眼前越发显得像个小孩儿。他苦笑着点点头，早就该走出这一步，邹金梅不过是推了他一把。

“谢谢邹姨。”夏子明吁出一口长气，腿终于不抖了。

“不用谢，你周叔总夸你，说你要是他儿子就好了。”

夏子明被说得脸红，孙云云却不高兴。

夏子明：“我周叔呢？”

邹金梅：“出远门了，再半年就回来。你不如到时候去谢谢他。我也是给他打工。就连这房子也是他让我暂且住着。”

“哦～”原来这样。夏子明心头的疑云散开了些。

邹金梅说话的时候眼睛总在转圈，孙云云看久了心里生出一股后怕的警惕。但碍着邹金梅帮了他们大忙，她还是开口诚谢，“谢谢邹姨，还是邹姨有办法。”

邹金梅身上飘着淹入了味的脂粉香，夏子明不爱和她套近乎，客套话说的不多。

孙云云：“老夏，新营业执照的事，你一定跟校长讲好了，咱们这回用的可都是有证的厨子。身子板比以前硬气，不能让别家抢了买卖。”

夏子明：“放心吧，这回有袁师傅。校长也口馋清涟酒家的菜，乐不得换人呢。”

“邹姨还得提醒你一句，凡事别想得这么简单。这回可不是光你一家倒霉，事情闹这么大，校长都得挨批，搞不好也要换人。你啊，趁着机会，多走动走动，光赔学生不行。校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也得想办法弥补人家。这要都想不到，就忒没心，搁谁也不会让你继续干。”

夏子明点点头，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夏子明没有过多寒暄，随便感谢了几句便告辞。他能预想到医院那头的情况，心中笼罩着几分不安，但他不怕麻烦，不过一时乌云遮日，艳阳天会再来。

再困难的山，只要坚信山后有风景，脚下的路再难走也不觉得疼。

出了大门，没走几步，董轩就像被绳索拉扯住，走不动了。他挣扎了一瞬，似是下定了决心，猛然埋头冲回了邹金梅的堂屋。老袁托着茶缸，已经歇在屋里，门帘将他的身影遮得若隐若现。

董轩深吸一口气，将憋在心里的决心一股脑磕在地面。棒棒棒！掷地有声，紧绷的眉眼没有半丝犹豫。屋里的老袁茶杯差点没拿稳，他猛一掀帘子。

只见熊一样的董轩，额头拍得已经渗血。董轩绷紧了唇线，他咬着自己的每一个字，生怕对方轻看了他的意思：“师傅！今天喊您一声师傅，从今往后您就是我半个爹。亲爹生我养我，让我活。师傅您教我导我让我好好活。我董轩平生没什么本事，但知恩图报做得足，我不求师傅倾囊相授，就敬师傅雪中送炭。滴水之恩涌泉报，您让我会活计，我让您后半辈子享福气。师傅在上，爹在上，您受徒弟董轩再拜！”

老袁真没听懂眼前这尊神兽的意思，董轩说得快，真怕是晚一步，嘴会跟不上脑子，胆子抽回气势。他不想让自己后悔，真心实意的感情他得让师傅知道。董轩说着就要再磕，老袁一把拉住他的肩膀，被一阵猛力带翻了茶杯，茶水烫在董轩背上，让他宽实的后背倏地一紧。

老袁被董轩的蠢样带笑了，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他笑了，眼睛跟着也湿了。董轩却没笑，他撑直了身体，紧抿双唇，目光炯炯目视前方，不敢直视老袁。老袁见拽他不动，轻轻拍了他的肩，“行了，我这杯茶，没喝到嘴，倒先敬你了。唉，世道变了，变了？”老袁笑着摇头似是在自问。

董轩目光惊异，他察觉出老袁的话中话，后知后觉地站起身，赶忙翻找茶叶，循着饮水机接了满满一茶缸的水，双手奉上，那茶缸不保温，新沏的水特别烫手，老袁看着水上缥缈的热气，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呵，真烫，我看看你的手。”

董轩将大手摊开，手指肚已经飘红。老袁这才第一次仔仔细细查看了眼前的徒弟，他拍了拍董轩的胳膊，“嗯，是个颠勺的料子。”

夏子明和孙云云在门外等了好几分钟，不见董轩出来。

孙云云：“这个大轩，进去干什么了这么久？还等不等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