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乌鹤惊心骇神。
他的手忽地一松,茶壶也歪倒在地。
但他没看满桌茶水,仅后退一步,脸不见笑,目不斜视地紧盯着她。
房间昏暗,在他脸上蒙了层淡淡的影,将他的神情衬得有些阴沉。
以往他看何物都有种置身事外的不在意,仿佛没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总显得不着调。
眼下他却露出另一番模样,言辞也不再谑弄轻蔑:“如今有剑契困着我,你大可以任性妄为,混说些张狂话。但你最好保佑剑契不会解开,否则……来日只怕要一件一件、一句一句地清算。”
他显然是真动了怒,不光言语威胁,更释放出强劲的威压,无声无息充斥在房中。
楚念声却没把他的态度放在心上。
讨厌她也好,恨她也罢,她又不在乎。
恰恰相反,他越讨厌她越好,这样才能保证他到时候会联合裴褚崖一起杀她。
于是她扬眉道:“要是说这些能让你心底好受点儿,那随你怎么说,只不过几句话罢了,我听了连根头发丝都不会掉——乌鹤,把桌子擦干净。”
乌鹤更气,四肢却又不受控制地动起来。
他攥着帕子,几乎要将桌面擦出火星,咬牙切齿道:“你不使剑,也不修炼术法,到底为何要接纳契印!”
“好玩儿呗,”楚念声跷着二郎腿,腿一晃一晃的,说话也欠,“看你恨不得杀我,却又不得不给我当牛做马,尤其好玩儿。”
“你——”
“乌鹤,做事要专心,把嘴闭上。”
刚张开的嘴又被迫合上,乌鹤紧抿着唇,试图运转周身灵力冲破剑令。
就在这时,有夜风从窗外吹进。
烛火轻抖,一缕白烟袅袅而上,却未飘散,而是不断聚拢、团绕……
在楚念声察觉到妖气的瞬间,那团白烟忽往前一滚。
白烟滚落在桌面上,竟化形成一只头顶荷叶、斜背着包袱的小狗。
小白狗仅有巴掌大小,一条尾巴直愣愣竖在身后,不住地摇。
“什么东西?”楚念声蹙眉,一点灵力蓄积在指尖,对准了它。
小白狗不惧不怕地看向楚念声,语气严肃:“小的是烛妖,楚大人托我来看您一眼。”
“楚大人?谁?”她想到什么,“楚霁云?”
烛妖点头。
楚念声收回灵力,转而戳了下它的脑门儿。
毛烘烘的,很软。
她就势捏住它的脑袋,来回摸毛,看它的眼神还近乎审视:“他不专心做他的任务,干嘛要看我?怎么,怕我给他丢脸?”
烛妖规规矩矩地蹲坐在桌上,如实应道:“大人说,若是您一意孤行,便让小的每天来看一趟,确保您的安全。”
楚念声手一顿,大为光火。
不是吧,都走得这么远了还不肯放过她?
这样一看,系统就是在胡说八道!
那天在戒律堂,系统让她喊楚霁云一声。
当时它没来得及解释,之后才告诉她,是觉得楚霁云对她心存关切。
关切?
关切还把她当犯人一样盯着?
她冷着脸,刚才还觉得这小狗可爱,这会儿却只嫌它碍眼。
但在赶走它之前,她忽瞥见了旁边的乌鹤。
注意到他紧绷的脸,她突然想到什么。
现在乌鹤已经厌恨她,要是贸然解开剑契,说不定他会怂恿着裴褚崖提前解决她。
可这乌鹤剑迟早要给裴褚崖,还不能给得太晚。
事已至此,只能想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
她脑子一转,咽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行,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想通了。等再回御灵宗的时候,他大可以来检查。”
烛妖其实根本不知道他俩具体在说什么事,只尽到传话的本分,默默记下此事。
“等等,”楚念声叫住它,“这客栈设了结界,你没法离开。你先去外面待会儿,等我打开结界一角,你再走。”
烛妖应好,化作一缕青烟,飘出门缝。
她则瞟了眼乌鹤,开门见山道:“待会儿它走的时候,你跟着它。”
乌鹤皮笑肉不笑:“你又要做什么。”
“你跟着它,到时候会见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你在戒律堂见过,是我兄长,但无需管他。我要你找的,是另一个。”
他没当回事,讥弄道:“找了做什么,又要寻宝?还是给那人贴一张‘蠢物’的字条?”
“都不是。”楚念声站起身,隔着张桌子盯着他,“乌鹤,那人叫裴褚崖。我要你瞒着我俩的事,假装与他偶然撞见,再假意定契——对了,别告诉他你的真名,随便你捏造个假名。”
这一番话听下来,乌鹤逐渐变了脸色,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整日在我身边待着,分明有那等本事,却不是捶背就是跑腿,也不嫌无聊?”
乌鹤微蹙起眉。
不。
与其说是无聊,更多的是恼恨。
他哼笑:“我还不知道你这般好心,竟会为我考虑。”
楚念声绕着桌子打转,最终走到他面前,在明灭烛火间直直盯着他。
她道:“我先前就说过,断然不会解契。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机会——你不是想教我邪术么?我没兴趣,但你可以教他,让他来学。”
他笑意渐敛,实在摸不透她的打算。
她继续说,声音很轻,回荡在这昏暗暗的房间里,近似诱哄:“你教他术法,说不定哪一日,他就能帮你解开禁地禁制了,到那时,你又何须为了这小小契印发愁。”
乌鹤眯了眯眼眸,问:“为何?”
“你也看见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每日变着法儿地折腾你,也嫌累,倒不如找些新花样。”楚念声坐回椅子上,一手撑着脸看他,言语轻蔑,“还是说,你真想我继续帮你挖掘做狗奴的天赋?”
乌鹤沉下脸,一字一句道:“我无妨,但你可别后悔。”
楚念声“嘁”了声,眼一转,忽又想到什么,朝他招了招手:“欸,你过来。”
乌鹤这回及时反应过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嗤笑:“遭你坑一回,还想耍我?”
楚念声也不搭腔,只道:“乌——鹤——!过来,到我这儿来。”
话音刚落,乌鹤就感觉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直至停在她面前。
楚念声不想仰头看他,又说:“乌鹤,躬下身。”
“你又要做什么?”他咬着牙问,脊背却像是压了块石头似的,开始缓慢地往下弯去。
他竭力想要克制住,却是徒劳。
最终,他的视线与她平齐。
要是叫不知情的看见,还以为他仅是躬下身听她说话。
躬身时,他想过她有可能是要折磨他。倘若她敢动手,那他说什么都要冲破剑令束缚,再报复回去。
尤其是看见她抬起手后,他开始强行运转内力。
但那只手缓缓抬起,竟托住他的下巴。
温热的指腹抵着颌下,乌鹤怔住。
心神一乱,他刚凝聚的内力也轰然溃散。
而楚念声根本没瞧他的脸,也并不关心他的神情,仅像逗狗那样来回摩挲着他的下巴,又挠了两挠。
她羞辱人似的哂笑一声:“好狗。”
乌鹤眼瞳一震:“你——!”
楚念声继续摩挲着,对上那双沉着怒火的眼,她压低声威胁:“你最好装得像些。若叫他发现是我让你去的,有你的好果子吃!”
**
乌鹤走后,房间再度陷入死寂。
一想到他走时心不甘情不愿的忿忿模样,楚念声就觉得浑身爽快。
乐死她了。
她眉梢飞扬地在屋里打转,好心情一直持续到连柯玉上楼。
连柯玉的步伐有些急,推开门环视一周,再才道:“长姐,有妖气触碰了结界。”
“哦,没什么,烛台子成了精,已经赶跑了。”楚念声还没忘记给主角下绊子的任务,“你来得正好,我要洗漱。”
连柯玉:“是要用净尘诀?”
“不,乱用诀法只会干扰结界。”楚念声颐指气使地吩咐,“你去打水,我现在就要用。”
连柯玉沉默片刻,如实照做。
等她打了水来,楚念声却不叫她走,只说:“我累了一天,连胳膊都懒得抬,你来给我洗。”
连柯玉攥紧了发旧的袖口,语气尚且平稳:“这不妥当。”
“我管你妥不妥当。”楚念声解开衣带,“就从头发开始洗。”
眼见着衣带散开,连柯玉倏地转过身,仅能瞧见快要红透的耳尖。
“不可,”她提步往外走,步伐匆匆,“长姐有其他事再叫我。”
楚念声心说这人可真奇怪,大家都是女子,她总躲个什么劲儿。
她也懒得多解释,直接脱了衣衫钻进暖烘烘的浴桶里,再打出道灵力拴缚住她的手臂,将人一把扯过来。
“要我和你说多少遍,你得听我的。”她把皂角往她怀里一丢,“快洗!”
连柯玉攥着那块皂角,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好在水面有白雾缭绕,还有不少泡沫,倒也看不见什么。
她紧抿了唇,终是坐在桶边的板凳上,捧住了一绺湿漉漉的乌发。
楚念声懒洋洋靠在桶边,眼梢一挑,本想“提点”她两句,却陡然瞥见另一样东西。
“欸,”她抬起手,按了下连柯玉无意间露出的锁骨,“你这儿怎么也长了颗痣。”
她记得那天在小瀑布旁无意撞见的那人,身上也有颗小痣,好像连长的地方都差不多。
眼见着她抬起胳膊,连柯玉倏地站起身,又连退数步。
她紧紧捂着半敞的衣襟,神情冷然。
“切,不看就不看,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楚念声靠回去,不快阖眼,“你继续洗。”
好一会儿,连柯玉又重新坐回桶边。
平心而论,她捏按的手法挺不错。没一会儿,楚念声就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道是不是这颗痣的缘故,她还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泡在一片温热的池水中,还梦见了连柯玉——不对,准确而言并不是她。
梦里那人有着连柯玉的脸,有着她不曾变过的清冷神情。
这样好的皮相,却是个男儿身——就和那天她在河畔看见的一样,皮肤很白,宽肩窄腰。
身上还覆着层薄肌,有水珠往下滑,滑过流畅紧实的线条,顺着腹股沟悄无声息地没入荡漾着的水纹,一路留下浅浅痕迹。
再是右锁骨旁的那枚小痣,隔着层朦胧水雾,可仍旧红艳艳的。
他披散着头发,一手攥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托住她的脸。
“长姐缘何总要这般坏心?”他轻声说,随后竟俯过身,舔了下她的唇瓣。
温温热热的,直将她的唇舔出湿漉漉的水色。
她被这突来的举动惊着,斥问他做什么。
他却说是她要他帮着洗漱的,又说既然要洗,那自然何处都不能放过,随后捏了捏她的耳朵,又用那柔韧的舌尖撬开她的唇,妖精一样勾引着她的舌头。
楚念声实在心神俱震,惊愕到动弹不得。
她从小就跋扈惯了,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经受这样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