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克里斯预料的是,回到弗兰德沃审判塔后,他并没有遭到韦伦的质问。这位弗兰德沃审判廷的廷长只是平静地等到克里斯回塔,尔后将一封来自拉格斯特的信件交给了他。
“呃,神父希尔达……”克里斯扫了一眼信封上标注的寄送人和收信者,“这不是寄给您的私人信件吗?”他还以为韦伦听到昨晚那两名高级法师说了些什么,叫他回来是想从他这里要个解释。没想到韦伦这么冷静,一点怀疑他的意思都没有。
韦伦依然保持着对克里斯皇族身份的十分尊敬:“严格来说也不算是私人信件,希尔达神父是沿海一带有名的传教士,我和他虽然认识,但关系并不娴熟。这次是希尔达神父主动来信,他想要在弗兰德沃进行一场宣讲,激励民众与瘟疫抗争。”
“宗教性质的讲演?”克里斯想了想,“既然是教会的神父,向教会报备就好了。”他不明白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韦伦解释:“本地教堂的人手力量原先就不怎么充足,平时的一些重大事宜都是由教区中央高层的教士在管。但下半年瘟疫突然爆发,教区中央自顾不暇,本地教士又接连殉难,导致教会在弗兰德沃的日常工作几乎是陷入了全面停滞的状态。希尔达神父的请求是合理的,但管理这方面事务的教会人员已于十月中旬罹难,这件事就只能由审判廷来批准了。我询问霍朗大人的意见,霍朗大人说自治疫队伍成立以来,和教会世俗面对接的工作都是由克里斯殿下您经手,他让我来问您。”
“这样啊,”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大概是因为考虑到“诺西亚三王子”的身份比较好压人,这一路走来,队伍里碰到的大多数需要和世俗面交涉的问题霍朗都交给了克里斯处理,“您觉得让希尔达神父来弗兰德沃城内宣讲是有必要的?”
“是的。您也知道,索密科里亚省内邪恶势力猖獗,在这种时候,我们教会的信众或许比以往更需要‘主’的激励。”韦伦偷偷观察克里斯的表情。
克里斯沉默下来。既然索密科里亚省内邪|教徒数量众多,近期又因为瘟疫肆虐导致局势动荡……这种时候让“救赎”教会的神父过来进行宗教性的讲演,真的不会在信仰存疑的本地民众中起到反效果吗。
“克里斯殿下?”
被呼唤回神的克里斯扫了韦伦一眼,没将自己的疑虑表现出来:“您说得很对,根据我今天在工厂隔离区观察到的情况来看,弗兰德沃的民众确实需要一些激励。就这么办吧,希尔达神父现在在哪,需要我们派人过去接他吗?”
“这个倒不用,”见克里斯应允了希尔达神父的请求,韦伦松了口气,“神父寄出这封信件时就已经从邻省出发了,内特利多离这里不远,他应该很快就能抵达弗兰德沃。”
克里斯点点头表示了解。但考虑到韦伦始终没有提起那两名高级法师的事,他还是思索片刻,试探性开口:“昨天那两位和我一起回来的朋友,现在情况怎么样?”
韦伦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他们没什么问题。”
“他们醒了吗?”
“醒了,”韦伦看了克里斯一眼,但克里斯并没能从他这一眼中读出什么有效的信息,“他们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
那个叫米歇尔的家伙居然还帮他清洗了两名廷内法师的记忆?克里斯盯着韦伦的眼睛看了一会,没从他的神态中捕捉到什么说谎的迹象,于是也暂时放心下来:“您就不想问问我,昨天这两位高级法师在陪着我离开审判塔以后遭遇了什么吗?”
克里斯这样的发问倒是让韦伦愣了一下。韦伦的确因为两名高级法师的事情对克里斯有所怀疑,但怀疑的方向和克里斯所设想的不同。他并不觉得克里斯可能和邪恶势力有牵扯。身为诺西亚的皇三子,又在审判廷内享有等同于大法师的待遇,和邪|教徒同流合污对克里斯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他昨天就暗中检查过克里斯的灵魂状态,克里斯没有受到过什么邪神力量的污染,并且事实证明,克里斯从始至终都具有正常人的理智。因此,在意识到克里斯和带领治疫队伍的霍朗大人、奥蒂列特大人可能并不是那么齐心协力,克里斯身上或许藏着什么秘密后,韦伦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廷内的权利争斗、卡斯蒂利亚皇室内部的暗流涌动。但此刻克里斯明明白白地捅破他的那一层疑虑,韦伦又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您是不想问,还是不敢问?”克里斯从韦伦怔愣的神情中读出了一些顾虑重重的意味。
韦伦垂下眸子,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我想克里斯殿下您并不希望我多嘴询问您那些事。”
“那您还真是善解人意,”克里斯将希尔达神父的信件放回韦伦的书桌上,微眯眸靠近了韦伦,“我的确不想专门花费时间去编造一套状似合理的说辞来糊弄审判廷,但是韦伦大人,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对我产生怀疑并进行调查应该是您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您不觉得这样体贴我,显得您有点失职吗?”
韦伦抬了下眸,正对上克里斯笑意森冷的目光。
但他并没有被克里斯语气中的威胁意味吓到。这位弗兰德沃审判廷的一把手平静地收回希尔达神父的信件,将其放回书桌下的抽屉里,尔后用像是在咖啡馆里点单时一样轻松的表情回应克里斯:“我想您应该并不介意我这次微不足道的小小失职,您是尊贵的诺西亚三王子,而我愿意相信您所做的一切不会是建立在威胁到任何诺西亚国民的群体利益的基础上的。这就够了不是吗?”
克里斯冷着脸盯了韦伦好一会,直至韦伦主动微笑起来,才终于收回迫人的目光:“您真是个聪明人。审判廷把您这样的人才扔到弗兰德沃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真是有眼无珠。”
“能听到您这样的夸奖,我十分荣幸。”话是这样说,韦伦倒没有真的因为克里斯两句口头上的夸奖而做出什么兴高采烈的表现。
这让克里斯对韦伦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欣赏,也随即注意到了另外一些此前未曾注意过的细节:“按理来说,像您这样聪明的人,不应该在调查流言的过程中忽略流言的来源这么重要的部分。那么现在想想,您昨天那些表现就是不合理的。”
“您比我想象中更为敏锐,”韦伦有些意外,但还是坦然承认了克里斯的猜想,“的确,我是故意装作有所疏忽,希望由您和奥蒂列特大人所在的队伍主动提出探查流言的源头的。”
“为什么?”克里斯皱眉,想不通由来自坎德利尔的队伍提出探查流言源头和弗兰德沃地方审判廷在韦伦的主导下对流言源头进行调查有什么区别。
韦伦看了眼窗外的雪色,忽而抬手按住了桌面上一张绘有符文的黄纸。法术力量向内聚拢的一瞬间,克里斯被韦伦拖入了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感知到的独立领域。
“您不清楚索密科里亚省内的局势,”被独立领域笼罩住的一瞬间,韦伦褪去了原先在外界所表现出来的散漫,竟然显出一种远超常人的锐利,“直白点讲,虽然我是本地地方审判廷的廷长,但我并不信任自己廷内的法师。”
韦伦的转变让克里斯垂了下眸,微笑:“这么重要的谈话,我以为并不应该在您跟我之间进行。对您而言,霍朗大人和奥蒂列特大人难道不比我更值得信任吗?”
“我已经向您亮明了我的底牌,您却依旧不愿意向我交付真心吗?”韦伦做出伤脑筋的表情。
克里斯不为所动:“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跟着霍朗大人过来混个漂亮履历的废物摆设而已。”
韦伦摇摇头:“您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废物摆设,克里斯殿下。能从法穆镇邪祭事件中活下来,私自修习法术还能成为审判廷有史以来第一位获得官方承认的贵族法师,以‘诺西亚三王子’的尊贵身份参与治疫,亲自来到索密科里亚这个是非之地,您怎么会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原来在您心里我是这样的形象,”克里斯无甚情绪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因为我就是克里斯·卡斯蒂利亚本人,或许我真的会相信我有您所认为的那么厉害。”
克里斯的虚伪让韦伦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猛地变换了神色:“克里斯·卡斯蒂利亚!”
克里斯挑眉。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除皮埃尔二世和叶甫盖尼以外有人用如此失礼的方式称呼他,他竟然觉得有点新鲜。
“你知不知道,诺西亚每一天都在死人,每一天!”韦伦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宣泄出压抑已久的怒火,“疫病、饥荒,甚至于传闻中马上要因为那位皇储愚蠢的决定而在这片土地上爆发的战争!现在诺西亚每一天都在死人,甚至每一天死去的人数都比前一天多!你们这些、这些原先就躺在皇城里吸血民众的蛀虫,却还在为那些可笑的权利、金钱汲汲营营!你们根本就不配得到国民的尊重与爱戴,你们根本就不配坐在那些位置上!你们就是一群贪得无厌的水蛭,除之不尽的沙蝗!”
虽然被指着鼻子骂了,克里斯却一点都不生气:“您看,刚刚还说什么已经向我亮明了底牌,明明现在才开始对我说真心话。韦伦大人,我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您那么聪明,还会被审判廷发配到弗兰德沃这种鬼地方来了。”
韦伦面色一滞,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一气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严重。
好在克里斯也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甚至上前一步,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您应该庆幸,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人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我不介意您骂我水蛭、沙蝗,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您聊聊您觉得我是水蛭、沙蝗的原因。韦伦大人,深呼吸,冷静冷静,然后,现在我们可以正式开始进行我们这场谈话了。”
韦伦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显然,在克里斯面前彻底卸下社交伪装,将内心最深处的情绪释放出来这件事让他的自尊心备受打击。但或许是受到了克里斯平静语气的蛊惑,没多久,他也重新冷静下来,接受了自己不太适合装成新洲绅士的现实。
“你说你不信任本地审判廷的法师,是什么意思?”见韦伦此前对自己若有若无的蔑视似乎已经随着刚刚那段咒骂有所消解,克里斯主动向他递了个台阶,重又提起一开始的话题。
韦伦不太自在地瞥向克里斯,咳嗽着“嗯”了一声:“因为本地的邪恶组织。”
“你怀疑他们对审判廷法师团也有所渗透?”克里斯从韦伦的神情中读出了一些他想表达的东西。
“是的,”韦伦没想到克里斯反应这么快,但仅仅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又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哦对,您亲身经历过法穆镇的邪祭,应该知道史密斯·安德森这个先例。”
“您对廷内既往邪恶事件的档案还真是了如指掌。您是言灵法师吗?”韦伦没有参与过法穆镇的事件,他对法穆镇事件的了解只能是来自于廷内的档案记载。
“不是,”韦伦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样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我是序法师。”
“那您记性可真好。”没有言灵法师过目不忘的特质加持,还能对廷内档案记得这么清楚。看来这位韦伦大人是真的非常热爱审判廷法师这项工作啊。
韦伦并不知道克里斯的心理活动,只是疑惑了一瞬间,就又转回了自己的话题:“而且我怀疑廷内法师受到了邪恶组织的渗透这件事,是有一定的现实证据支撑的。在我调来弗兰德沃后,我曾多次追捕到了邪恶组织活动的痕迹,但每一次,我在廷内组织人手对邪恶组织进行打击的过程中,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意外。就好像……有人一直在替那些邪|教徒监视我们,干扰我们的行动。我们对邪恶组织的围剿一次都没有成功过,一次都没有!”
克里斯想了想:“您是什么时候调来弗兰德沃的?”
“大概,两年半以前?”韦伦如实回答,“当时我得罪了伦特伊斯的一位主教,他动用在教会内部的人脉,将我的调令改到了索密科里亚。”
克里斯摸了摸下巴:“那您之前岂不是在索菲亚三角洲供职?那可是个好地方,太可惜了啊。您是怎么得罪的当地主教?”
“这重要吗?”韦伦这才发现自己被克里斯带跑了话题,但还是顺着他的问题回答,“因为我偶然发现他在伦特伊斯任职期间侵|犯了数名未成年的孤女,当时教会世俗面的人和审判廷其他法师都替他遮掩这件事,但我觉得这种畜生就该下地狱。”
克里斯赞同:“确实,这种畜生就该下地狱。所以你宣扬了他的罪行?”
“是的,”韦伦抱起手臂,“但受到侵|犯的那几名孤女或许是出于名誉上的考虑,又或许是受到了教会人员的威胁,都不愿意出面指控那位主教。于是他反过来咬死了我造谣污蔑,要求我向他公开道歉,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