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谢千弦踱步在萧玄烨寝殿外,看着一行侍女进进出出,似在准备着伺候太子更衣休息,他便随手拦了个小姑娘,笑道:“我乃太子伴读,我来吧。”
谁人都知当今的状元郎是自家殿下的贴身伴读,可有些事仍是分内之事,她一个小侍女也不好说什么,因此,便有些为难。
也是看出她的为难,谢千弦温和便道:“大家同是派来伺候殿下,我做这些也无妨。”
小姑娘闻言,心中的顾虑稍减,将手中的水盆递给了谢千弦。
他送进去后,见前前后后三个侍女围着萧玄烨,他背对着众人。
谢千弦放好了水盆,见萧玄烨此刻正展开双臂,等着下人宽衣解带,他便先上前一步,轻手解着他的玉带。
手上动作不停,他一边抬起头小心观察着萧玄烨。
那人似乎是没有发现自己,可若要完整取下这条玉带,必然是要绕到他面前,这可是有些难度,毕竟他不确定这忘恩负义的太子见了自己会不会又将自己赶出去。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绕到他面前去解那腰带,看起来还算平静。
萧玄烨几乎是一低头就发现了异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很快被冷漠所掩盖,谢千弦纵然有一副绝世好皮囊,可终究是男儿,他的身型总是与女子不同。
“怎么是你?”
一声冰冷的质问开口,吓得其他几个婢子忙跪下请罪,谢千弦便也只能慢慢跪下。
萧玄烨对他仍有顾虑,眸中愈渐森冷,追问:“伴读,也需要做这种事吗?”
谢千弦心中一紧,知道这是蓄意刁难,但他还是解释:“回殿下,君上是说,让小人为殿下伴读,小人需近身伺候。”
听着他的解释,萧玄烨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态度更冷,目光中透出一丝凌厉,问:“日里的问题,你想好怎么答了吗?”
真是没完没了了…
谢千弦在心里嘀咕着,他知道萧玄烨想听什么,但若此时就顺了他的意,这效果可就不一样了,于是他咬咬牙,还是答:“小人…不知。”
萧玄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
“出去”两个字本就不是什么好话,偏自他口中说出骇人之意更盛,谢千弦也只能出去,或者说,他来之前,没打算今日就让萧玄烨给自己好脸色。
便是要玩一出欲擒故纵,叫他欲罢不能,时时刻刻,都念着这事。
待到第二日,萧玄烨下朝后就被瀛君叫去了勤政殿。
瀛君问:“那李寒之,你与他相处的如何?”
萧玄烨也没想到瀛君会问及此事,李家族谱上没有李寒之的名字,所以当日廷尉府中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庶民,可若李寒之没有骗他,难免瀛君不会查出些什么来。
他低着头,没有立即回答,说实话,他甚至不完全相信李寒之的来历,可在此时,他竟更愿意相信那人没有骗自己,世上是真的有李寒之这样一个人。
见他不答,瀛君便道:“你可知,那时策论,他写的是什么?”
“臣不知。”
“自己去问。”
萧玄烨抬起头,对于瀛君这个回答,显然是有些惊讶,看着瀛君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本以为瀛君召见自己,是查到了李寒之身世的蹊跷,可现在看来,瀛君对那人,似乎还有几分欣赏。
看出他的惊讶,瀛君又道:“寡人把他赐给你,是要他教你,如何做一个王。”
如何做一个君王…
这几个字的分量太重,言下之意,是在说那在上者没有动过换储的心思,可既然是如此,为何放任公子璟在朝局上与自己势如水火的斗下去?
为上者和他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面对面坐着,不过只是隔了两张案桌的距离,却相顾无言,一时间都不再开口。
前阵子李建中一事到底让太子吃了亏,做父亲的看在眼里,几分复杂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年轻人身上,长久,才道:“你大哥是个优秀的储君,寡人希望,你要做的比他好。”
“…”
那一刻,他清晰的感到心头上那熟悉的痛感又隐隐袭来,萧玄烨不回答,事实上,他无法回答,也不知道能回答什么。
他有自己的道义,也永远不可能成为萧玄稷那般清风霁月的人,那在所有人眼中都完美的储君。
他是有自己思想的人,不可能成为谁的替代,可这么多年他也早已想通一点,稷者,社稷也…
载震载夙,时为后稷[1],稷乃五谷之神,国之根本,民之生计,若是萧玄稷还在,如今的太子之位,断然轮不到自己。
“君上,”王礼轻手轻脚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低声提醒:“殷夫人与公子璟在披香殿,还等着君上呢。”
萧玄烨闻声,却有些震惊的抬起头,不知为何看向瀛君的眼神还有些期待和不安。
“好。”瀛君应了声,宛如平常。
他看着自己父亲的轻描淡写,显得他的这份期许愈加可笑。
断了,有些东西,回不来了…
瀛君转头却只说:“既是如此,那太子就先回去吧。”
“公父!”萧玄烨仍跪着,背对着瀛君,无人看得见他此时的神色,可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颤抖和坚持,“公父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瀛君皱了皱眉,反问:“什么日子?”
轻飘飘的四个字落入萧玄烨耳底,却像重锤一般击在他的心上。
难道真是无人在意吗?
十三年前的大火来的太凶猛,人人都道是天灾,是不祥,这一天,是轻如鸿毛,也重如泰山,即使所有人都因为不祥不愿意记得,可瀛君该记得…
是十三年前的今日,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儿子,女儿…
“没什么…”萧玄烨咽下喉间的苦涩,像是要给自己留一份体面,“今日,只是上官将军解了禁足,臣请问,若是将军无大碍,明日,可否早朝?”
瀛君一听,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随意答了句:“让他来吧。”
“是…”
地砖上映出的人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勤政殿的门外,空荡荡的勤政殿,只剩下了他一人。
为什么是萧玄璟?
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去陪那一对母子?
……
越王都,琅琊。
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国,在外行军四年,又夺下卫国雨霖城的不败战神宇文护,在今日,班师回朝,但据说这次回朝,是来找那位上卿算账的。
声势浩大的军队穿过长街,引得百姓纷纷驻足观看。
宇文护身材高大,面容俊朗,透露出一股刚毅之气,然而对这些百姓笑着打招呼时,眉眼间又带着股风流。
他胯下战马马毛一片黑色,光滑如丝,头部高昂,双耳竖立,所谓“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天险摧敌,乘危济难”[2],正是那“东面第一骏”之称的踏天驹。
越国宇文世家是出了名的武将世家,将才辈出,这一代原本有二子,而早些年间越国深陷战火纷扰时,宇文家也受其牵连,幼子走丢后生死未卜,长子宇文护便一人扛起了越国的军旗。
被封为上将军一职时,他只有十七岁,后又被封武安君,一人独揽越国军权,如今,已经二十七了。
军队行至王宫门口,越王更是携群臣相迎,看到得胜归来的将士,也是满脸的喜色。
宇文护瞥见越王的身影,下马大步来到他面前,重重跪下,“大王万年!”
“武安君快快请起!”越王笑的合不拢嘴,亲自将人扶起,还不忘夸赞一句:“不过三个时辰便拿下了雨霖城,将军威武啊!”
“哈哈哈!”宇文护也是满脸春风得意,但提及那雨霖城,他还是忍不住表现不满,“威武有什么用,臣在外浴血杀敌,可那位上卿倒好,转头把地给送出去了。”
说着,还故意提高了音量:“若那三百里地真能替大王再召回一位麒麟才子,臣倒是认了,可那上卿大人无功而返,把我这上阵杀敌的十万兄弟,当什么了?”
“你休要这么说,”越王耐心的劝着,“那位麒麟才子不愿入仕越国,也是我大越留不住人才,晏大人何辜?”
越王说着,往群臣里扫了一眼,却并未看见晏殊,问:“怎么晏大人今日没来?”
寺人这才上前一步道:“回大王,上卿府一早派人来回话,晏大人身体不适,怕是不能来迎接武安君。”
“哦?”宇文护咂了咂嘴,愈发不满,“这文曲星好大的架子,大王都在这,他敢不来?”
越王原是最仰仗宇文护,可那麒麟才子他也喜爱的很,二人都是栋梁之才,手心手背都是肉,便笑劝:“麒麟才子毕竟也只是一介书生,比不得你身子骨强健,今日百官宴,寡人定让他来,看看我越国双星,一文一武,谁更胜一筹啊。”
“臣是个粗人,怕伤着他,大王还是将这宝贝才子好生藏起来吧……”
此后朝堂一阵寒暄,久不归国的宇文护也算重新弄清楚了如今越国的朝局。
那位有文曲星之称的麒麟才子四年前一入仕途便被拜为了客卿,一套“明实革新”的变法大有成效,此后又拜为上卿,而如今相国年事已高,朝野上下都在说,待孟庆华功成身退后,那晏殊就是下一个相国,不过只有二十三岁。
宇文护原是对那位麒麟才子没什么兴趣,一下了朝,他甚至没回将军府,转头去了南风馆,去寻了自己的“老相好”。
可惜武安君运气不大好,南风馆的人告诉他,那位琴师四年前便已经离开了那处地方,他不禁觉得有些可惜。
四年前走的匆忙,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记得一夜痴缠,那细的如掌中物一般的腰身,每每想起来,都叫人回味无穷。
找不到旧时的情人,直到等着百官宴开始,他都无精打采。
……
月华如水,倾泻于巍峨的宫廷之上,宫灯高悬,一片璀璨,宛如星辰落入凡间。
章华台内钟鼓齐鸣,丝竹悠扬,一片繁华景象,宴席没有真正开始,宇文护却已经喝了一坛闷酒。
这一众乐师里,倒也有抚琴之人,可听着,总是差了点意思,当年听过那一曲高山流水,他哪还听的进这些凡音?
“上卿大人到!”
外头一声高呼,引得众人的目光都纷纷往外探去。
这架势太大,本就烦闷的宇文护想到这位麒麟才子日里是如何不给自己面子,一时竟也有些好奇,身子往前一探,一抹清冷如月光般的皎洁便落入了眼底。
晏殊一身白衣不染尘世,矜贵清冷的气质仿佛与生俱来,让人不敢逼视,月光洒落在他那如墨的长发上,泛起淡淡银辉,更显飘逸出尘。
而眼眸又深邃如潭,泛着淡淡的寒意,唇边总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却让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感。
百官们纷纷投来惊羡的目光,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暗自赞叹,晏殊却似未觉,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喧嚣的尘世格格不入。
“臣来迟,望大王恕罪。”声线如人,清冷如月。
“爱卿不必多礼,快快入座。”越王看向他时,眼中欣赏之意都漏出来了。
晏殊在众人的惊叹中顾自坐下,随后越王瞄了眼宇文护,看这破军星的样子,怕也是被这位麒麟才子迷倒了。
宇文护早已惊的说不出话,这哪里是什么麒麟才子,这就是他那个老相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