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伦纳德突然从梦中醒来，刚刚那段梦像被剪断的丝带一般戛然而止。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意味着有人在干涉自己的梦境。

他坐起来，喝了口水，房间内能看到的地方都没有发现存在魔法的异常波动，伦纳德放下杯子，决定等一等。

梦境的中断绝不正常，对方把自己叫醒，总不会是想劝自己先起来喝口水再继续睡，他走下床，披了件外衣，将防身的短匕首藏在袖子里。

敲门声恰好在他做好准备之后响起，思考了一瞬应该自己去开门还是让对方进来，在他思考出结果之前，那个深夜的访客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看到走进来的人，伦纳德有些错愕：金色长发、碧蓝色眼睛的少女脸上带着一丝矜持含蓄的微笑，站在门边，得体地提起睡裙的衣摆行了一礼。原本在震惊希尔达这种白天都绕着自己走的人怎么会大晚上来找自己，而对方这样优雅行礼，几乎是直接把她和希尔达区分开来——这显然是维安妮。

“晚上好，维安妮·纳尔逊小姐。”伦纳德微微颔首，同时示意她可以去一边坐下聊。

“谢谢您的好意，这只是一个投影，并不会累。”维安妮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站在门边，直截了当地开口：“您果然拥有出色的魔法天赋和直觉，既然能够看到我的投影，那么，您一定也看到了吧——高悬于国王与王后头顶的黑色星辰。”

“那是死兆星吧，我听母亲说过。”

“小时候以为外公在编故事骗人，如果将死之人都能看到自己头顶的死兆星，那人们一抬头，头顶的天空岂不是像酥饼一样零零星星一片黑点。”维安妮摊开手，苦笑的样子有些凄苦，“我是从母亲被龙推落山崖的那一瞬间看见她的死兆星的。”

伦纳德本想出言安慰，但忽然感觉维安妮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话里可能有很重要的内容，他定定站着，等维安妮继续说下去。

“死兆星不会出现得非常突然，殿下，我接近了很多头顶有死兆星的人，他们往往要在死兆星闪烁十几日之后才会死去，长的甚至要度过一个秋月年，不会出现在临死前一刻……抱歉，好像说得有些多了，”维安妮移开了视线片刻，又重新看向伦纳德，“所以，如果没有其他因素强行干扰，国王和王后，大概也会在这个冬天离世，最短可能就在这个月。”

伦纳德深吸一口气。即使是在这个冬天离世，对他而言也太突然了，父母都正值壮年，身体也一向不错，为什么会突然……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他忽然想到了纳尔逊大公。如果要说身体健康正值壮年，那豪恩公爵无疑是更加年轻、更加健康的，上次见到他时，他的身材和精神状态都要比父亲好上不少，即使有妻子去世女儿失踪这样的变故，即使这些对他而言是极大的打击，作为最坚毅的北境守门人，他也不像是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突然病逝的那种人。

“豪恩公爵和卡特琳娜姨妈的死，有别的因素在干扰？”

维安妮低下头：“这是我要处理的事情。无论将来是否对这件事展开调查，您最优先要考虑的，还是继承王位这件事。”

刚刚几乎要以为维安妮是想要自己帮忙调查他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伦纳德都在思考这件事摆脱谁去调查更好了，维安妮的话题却突然转变，把伦纳德搞得有一瞬间十分茫然。他皱着眉笑了一下：“我不太明白。”

“国王陛下在宴会上那个宣告，听上去可能有些混乱无稽，但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接下来各大家族会不遗余力地寻找一切与独角兽相关的线索，寻觅独角兽的角。而陛下会如此宣告，也是笃定自己心中最合适的继位人选——也就是您，会拿出独角兽的长角。”

“可是我没有。”如果不是知道自己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种东西，伦纳德都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独角兽的长角了。

维安妮微笑着看他，什么也没有说。

在女孩安静温和的目光里，伦纳德忽然感觉四周有些冷，他看向壁炉，确定那里的火还在燃烧，然后半开玩笑地问：“你总不会是为了给我送这东西才专门投影到这里的吧。”

等他再看向维安妮那边时，少女在他脚边单膝跪地，双手将一根流光溢彩的青蓝色长角高举过头顶，那支长角细密的螺旋扭动着拔出锐利的尖，在美丽的同时又显然是一把好用的刺剑。伦纳德先是被那角的美丽震慑，而后又为这东西本身而震惊：“你们真的……杀死了独角兽。”

维安妮没有回应，只是单膝跪在那里，等待伦纳德将这根长角收下。

“为什么给我？都已经杀死独角兽了，怎么不直接按照古海女巫的传说，成为永恒之王？反正父亲都已经说了，谁能给他独角兽的角，王位就是谁的。”

维安妮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她跪在那里，长角发出的青蓝色光芒淡淡落在她金色的长发上。

在短暂的混乱之后，伦纳德冷静下来，他当然知道，父亲一直以来都希望自己继承王位，父亲为自己继位做了许多准备，甚至不惜冒着可能挚友反目的风险让豪恩公爵送女儿到奥特登来，他一定是笃定这根长角会交到自己手上才这样安排的。看着跪在那里的维安妮，伦纳德心里一沉：“父亲他，‘看到’了预言吧。”

“也就是，现在的这一刻，出现在了父亲的梦里？你穿着奥特登风格的睡裙也是因为要将此刻投射进父亲的梦境，他看到之后，会把你当做希尔达。”伦纳德伸出手，从维安妮手里接过那根长角。

直到这时，维安妮才站起来，再次对伦纳德行礼。

“为什么？”

维安妮终于开口：“希尔达还太小了。”

伦纳德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了解了女孩的野心——她仅仅只是因为现在希尔达年纪还太小，无法与贵族和庭臣抗衡周旋，才将独角兽的角交给自己。

“那么，永恒之王的传说和预言，是真的？”伦纳德再次确认。

女孩没有避开这个话题，坦诚点了点头。

忽然抬起头，伦纳德看向自己的头顶，他并没有看到什么预想中的黑色星星。但他已经有了预感，既然永恒之王的预言是真的，那么无论自己是否继承王位，杀死独角兽的人最终都会坐在迪尔法兰的王座上。

“我还能活多久？”

“您不必忧虑，您的死兆星不曾显现。”

伦纳德笑了笑：“告诉我。”

他毫不怀疑自己的推断，毕竟他们兄妹三人需要的是时间，而时间显然是自己给的，这也是维安妮会把独角兽的角交给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王位，就不存在当几年国王不干了把王冠扔给希尔达的情况，唯一的可能就是，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了。

“四年。”

不知为何，伦纳德松了口气，他发了一会儿呆之后，笑着对维安妮点点头：“这样也好，至少希尔达不需要烦恼订婚的事情。”

维安妮想说的话忽然在喉咙中哽住，她明白伦纳德的考量，于是她深深低下头：“您比传言中更加善良，令人敬佩。”

伦纳德没有对这番赞美有什么反应，他垂手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维安妮没有打扰他，今天晚上她说的话够多了，相信伦纳德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来准备面对未来会发生的一切，时间差不多了，需要做的事也已经完成，她后退一步，准备离开。

“等等。”

维安妮顿住脚步，再次抬起头来，看着这位面露忧虑的王子。

“你是古海女巫吧。你知道永恒之王的治下，迪尔法兰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吗……”可能怕维安妮误会什么，他又解释了一下：“我并非要质疑什么，只是对自己死后的迪尔法兰有些好奇。除了古海女巫，或许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了。”

维安妮再次提起睡裙的裙摆，优雅行礼，随着动作，伦纳德听到她轻声说：“242年之后的所有朔风年，迪尔法兰不再有人冻饿而死。”

说完，那个女孩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门口，只留下陡然瞪大双眼的伦纳德站在那里。

不再有人冻饿而死。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脸庞，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原来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