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来验尸画像，留几个守卫看着现场，其他人都离开这里。你们没有自己的岗位吗？来到王宫只学了看热闹吗？”在失神片刻之后，阿黛尔找回一个公主在面对突发情况时应有的镇定和理智。

在公主的厉声质问里，一群人纷纷散开，只有几个守卫主动留下在这边处理后续问题，阿黛尔深吸一口气，上前挽住希尔达的胳膊，把女孩凌乱的头发别到她耳后：“没事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到我房间来吧。”

希尔达被她挽着，没有说话，也没有抵触，乖巧地跟着阿黛尔到了她的房间，在阿黛尔身边躺下。关了灯，两个人肩并肩靠在一起，却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阿黛尔先翻身向希尔达那边侧过来，在黑暗中，确认女孩还瞪着眼看着天花板，并没有睡，她伸手捏捏希尔达的脸颊：“在想什么？”

“是因为我让她回家，才变成这样的吗？”

“不是。”阿黛尔叹口气，把丽萨跟自己说的全部都告诉了希尔达。顿了顿，在末尾，阿黛尔加上了一句：“那个骗她的男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是丽萨姐姐已经死了。”希尔达也侧过身，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眼泪横着将她的脸切开，阿黛尔几乎看见了她枕头上晕开的血。她喉咙里忽然像塞了很多东西一样又痒又痛，忍不住去幻想如果自己早回来一些，知道那男人的死讯，丽萨会不会好受一点。可那男人死了又怎么样，丽萨的父母和妹妹也都不会回来……

阿黛尔只能尽量像一个可靠的姐姐那样伸手揉揉希尔达的头，声音发涩地说：“我们会好好安葬丽萨的。”

女孩的声音也哽咽了几分：“就像好好安葬朱迪一样……难道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安葬他们吗……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吗？我不想再埋葬谁了……我不想……”

阿黛尔闭着眼睛，听着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的啜泣声，鼻子酸胀得厉害。她想起自己对朱迪她们承诺过会有一个更好的迪尔法兰，可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朱迪死在了贫民区里。阿黛尔也忍不住开始问自己，能做的就仅仅只有安葬这一件事吗？把一个人的尸体妥帖地送进坟墓里，甚至风风光光的送进坟墓里，究竟有什么用？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享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照顾，安葬的时候再隆重又能起什么效果？一个人因为贪图一点小钱害死了一家人，杀了这个人，除了一时痛快，又得到了什么？

似乎感染了瘟疫的人们变成了一地飞灰，想要家人过上好日子的女孩用一把剪刀结束了生命，等到明天太阳升起，还会有一个突然失去了丈夫的妻子抱着孩子无助地哭泣。

在这样的深夜里，两个女孩面对面躺着，抽泣着，被巨大的无措和荒诞笼罩着。

“肯定有我们能做的事情。”阿黛尔吸吸鼻子，小声嘟哝一句，说完这一句，她忽然有了些自信，声音稍大了些，阿黛尔对希尔达说：“我们能做的可能要比我们想象中要多。但是这都是明天的事情了，太晚了，希尔达，睡吧。明天我们再详细地谈一下我们到底能做些什么……我一定，一定要给她们一个更好的迪尔法兰。”

……

已是深夜，雷穆文骑士学院的大图书馆内依然灯火通明，因为常常会有学生熬夜补习应付第二天的考试，大图书馆就变成了全天开放。

老人提着灯，慢慢从书架之间走过。最近没有考试，图书馆也就没有什么学生，他在这里巡逻，并非因为放心不下，只是因为年纪大了不容易入睡，想在睡觉之前，在这他最熟悉不过的老地方多走走，消遣一下。

忽然，老人的脚步在挂着“自然－动物”分类牌的书架一端停下，靠窗的长桌尽头，有人在这里读书。

这倒是稀罕。老人笑盈盈看着那个衣着稍显单薄的少年，他不需要对方回头也能猜出来那是谁——如今深夜已十分寒冷，这些贵族少爷们一个个打扮得仿佛每天都是安歇节，还这么衣着简朴的，也就这一个了。

不知是少年看书看得格外入迷，还是因为老人确实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脚步轻得仿佛羽毛，走到少年背后，越过他的肩膀去看展开在少年面前的书。看了一眼，老人就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早知道这个学生读写能力比起其他学生来说稍显薄弱，只是没想到他看书还需要词典来作为辅助。不过这也算是一大优点，至少他愿意查，已经比那些自信心十足的学生好许多了。

“《卢米亚大陆飞行动物集》？”老人突然出声问。

已经安静看了一晚上书，背后突然出现声音，格雷迪吓得哆嗦了一下，慌乱中回头，看到了雷穆文院长慈祥微笑着的脸，慌慌张张站起身来行礼：“院长先生。”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老人点点头，又去看桌子上的书：最前方摆着词典，最中间放着的是笔记本，这孩子的字和他师父一样难看；《卢米亚大陆飞行动物集》在笔记本一侧摊开着，翻在了飞鸟那部分；在左手边的是姊妹篇《塔默安大陆飞行动物集》，右手边是雷穆文本人非常喜欢的《阿达德鸟类图鉴》。

格雷迪有些难为情地咧了咧嘴：“我还不困……看着看着就忘记时间了。”

雷穆文伸手放在《阿达德鸟类图鉴》的封皮上，轻轻摩挲着：“你很喜欢鸟类？”

“是、是的。”

“这本作为入门比较合适，不过绘制的鸟类有些过于美化了，不太真实，更适合培养兴趣；飞行动物集那两册因为涉及到的动物比较多，单独针对飞鸟的部分就有些过于浅显了，而且有些不以飞行为主要生存方式的鸟类没有被记录，可以看看简单了解；如果想进一步，想深入接触这方面的话，你可以去看阿达德的另外一本，《六十年追逐羽翼》。”看见格雷迪慌张地抄起笔在纸上记下这个书名，雷穆文再次微笑起来：“看完阿达德的这一本，如果你还是对这方面感兴趣，想要继续了解的话，可以来找我，我的藏书中，有莎曼菲的《鸟类观察》抄本。”

格雷迪听到莎曼菲这个名字，禁不住瞪大了眼睛：那是被现任国王推翻的蒙特纳王朝最有名的鸟类学家、动物绘画家，是她开创了用绘画记录动物的先河，还一手教导出了学生阿达德，在发现学生会出于美观改变画中动物的形象时，制定了动物绘画必须真实、还原、不受环境色影响的规则。而她本人是绝对的蒙特纳人，在苏利文陛下举兵造反期间始终用各种方式谩骂苏利文军队，在迪尔法兰建国之后也拒不归顺，仍旧在四处张贴谩骂苏利文陛下的文章，并且在迪尔法兰建国日当天自杀。陛下一气之下将莎曼菲所有作品打成禁书，集中收缴焚毁了一批。

这些是他在阅读另外一本鸟类图鉴的时候了解到的内容，当年似乎私藏莎曼菲的书都会受重罚，但是仔细想想，雷穆文老先生这样的人有莎曼菲的藏书也不奇怪，毕竟他说自己没有，陛下也不能真的把老人倒过来抖一抖看看能不能抖出来点什么。格雷迪吞了口口水：“真的可以吗？太感谢您了……”

“这不算什么。”雷穆文摆摆手，哈哈笑了几声，“我只是没怎么见过来这里的贵族和骑士后裔对这方面的内容感兴趣，有些老人的执念被点燃了罢了。爱看书的人老了就会这样，自己的宝藏藏着掖着，不想给不是真感兴趣的人看，但是一直不给人看，心里又痒痒的。不过今天还是就到这里吧，过度摄取知识反而会让头脑迟钝。”

格雷迪立刻十分听话地收拾起自己的笔记本，刚把书归拢起来，老人就向他伸过手：“我来放吧，你早点回去睡觉。”

“谢谢您。”

“随手的事情。我听哈里说，他的剑术课你拿了第一名？”

没想到院长连这个都知道，惊讶了一瞬，又想起哈里·雷穆文正是这位老人的独子，他和老人随口聊天说到这个也不奇怪，于是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是的，我侥幸在考核的时候表现还算可以。”

老人“嘿”了一声：“你这话说的有点特里安的样子了。好了，好孩子，回去吧。”

对老人道过谢，格雷迪抱着自己的笔记本，踏着月色离开了大图书馆。

将几本书放回了原本的为止，雷穆文摸着那些整齐的书脊，不禁摇头叹息起来：“果然一开始我就应该开一个综合的学校，而不是什么贵族骑士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