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壤、竹林、桃树、振翅蝶、枝头莺、落叶飞花、刀枪剑戟……它们有的融进天光里，有的藏进阴翳里。

原本的轮廓淡去，几乎从眼中消失。

季知禅按了下眼睑，鲜血顺着指尖的纹路晕开，填满被光影模糊的空白。

如果阿爻站在这里，他就可以看清她四周的漫天春色了。

“因为是首席，所以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么？”

话音落下，机括一声响，一抹银芒突现。

季知禅的确在走神，被弩箭瞄准时，他也瞄准了弩箭。

“当！”

“是你们太菜了，所以我才是首席。”

季知禅枪杆下压，正想打掉第二支弩箭，不料一刀自身侧横劈而来，只得撤枪格挡。

“刺啦！”

弩箭贯穿肩头，肩膀撕裂的痛苦砸落了长枪。

季知禅挣扎着伸手，及时抓住半空中的枪杆。背后蓦地撞上一股巨力，浑身一颤，长枪再次脱手。

幸而撑住了一边膝盖，不至于摔倒在地。

“咻！”

又有一箭贯穿季知禅手背，钉入土中，断了他拾枪的动作。

“我看看——”贪狼弯腰掐住季知禅的下颌，“这做首席的要求，是不是有一条叫做嘴硬？”

“放手。”

季知禅甫一抬起左手，便被死士钳住，硬生生将右手从箭上拔了下来，扣住贪狼的手掌，用力往外掰。

“贪狼，活得不耐烦了吗？”

贪狼盯着季知禅流血的手，睁大双眼，这种血液流失的感觉令他兴奋得身躯都在颤抖。

“首席，不，叛徒不配被称为……”

贪狼狞笑着抬头，却被季知禅清澈得近乎尖锐的目光刺痛，声音骤止。

“我试想过很多次。贪狼蹲下身，右手握着铜弩，抵上季知禅的心口，“想让它贯穿你的心脏。

“多难得啊，这个清剿叛徒的机会，要是禄存还在，肯定迫不及待地……”

“哦？”一旁斜靠着竹竿的黑衣人突然出声，“既然接替了这个位置，那就由我来完成前辈的遗愿吧，免得他死不瞑目。”

“有道理。”

这次的声音从竹林上方传来。

季知禅知道不是褚爻，但竹叶簌簌作响，又像满世界都是她的声音。

阿爻……

“上一任廉贞的遗愿也是这个吗？”一道藏青人影踩着竹竿缓缓降落，“管他的呢，光是想到要杀前辈杀不了的人，我的血都在烧了。”

“嗖！”

弩箭离弦之际，季知禅骤然发力，压下贪狼双手。箭簇离开心口，贯穿腰部，留下一个骇人的血窟窿。

季知禅忍住眩晕，踢起破甲枪。耳内一会是隔绝外界的嗡鸣，一会是竹竿摇摇欲坠的声响，

“给我……滚下来！”

廉贞飞身离去，反弹的竹竿撞上破甲枪，竟连枪带人地偏移几分。

“都这样了，竟然还有反抗的余力？”禄存略显诧异，仍倚在竹上。

季知禅攥紧破甲枪，欲从拦路的死士中杀出一条生路。

眼前的血影愈来愈重，视野忽地被一片桃花短暂占据。

季知禅下意识地伸手，将桃花接住，塞进口中，抿出一丝似有若无的酒味。

是栖见楼的酒，季知禅攥住手腕，腕骨和手心抵住坚硬的桃木。

现在抬头，也会见到阿爻吗？

“哼……”

季知禅痛哼出声，肩上的力量强压他跪下，头皮上撕扯的力量又在迫使他抬头，对上半张狰狞的面孔。

贪狼揪住季知禅的头发往后拽，“真是的，我从前爱看必死之人在死前挣扎。”

季知禅咬紧牙关，箭簇从背后破开皮肉，寒意直直窜向心脏。

贪狼不急着扣动悬刀，推着箭矢缓慢地往内碾，“现在嘛……呃！！”

季知禅头上的力道猝然散去，不受控制地垂头。眼前光影缭乱，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人影，挥剑如舞，顷刻间有花盈袖。

季知禅挣扎着仰头，双眼被亮光刺激得生出泪来，泪濯鲜血，可见昆山片玉。

“阿爻……”

她握着的原来不是剑，仅是普通的树枝。随意拂过死士颈间，鲜血与生命便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大抵是觉得手中的树枝不够好用，她随手折了一节桃枝，桃花绮艳，若火焰般烧至眼前，灼出一滴清泪。

季知禅见她走出逆光处，露出倦怠眉眼，方觉耀眼的不是桃花。

褚爻垂眸，季知禅便期待被她的目光侵略、包裹，期待占满她的目光。

可她的目光不做停留，淡然投向别处。

季知禅心跳一顿，匆匆去拉褚爻，尚未来得及用力，一股暗香钻入鼻腔。

衣袍从手中溜走，桃枝虚虚掠过颈间，勾走将将从颊边淌下的泪珠。

桃枝倾斜，泪珠在花瓣中滚了两圈，滑落褚爻指尖，在掌心消融。

“我的人，你也敢动？”

“啊——！！”

褚爻刺穿贪狼左手，转动桃枝，桃花一点点往里没入，在他血肉中扎根。

“你刚才是用的这只手碰他？”

贪狼蜷缩在地，铜弩被弃置一旁，似无还手之力。

“嗖——”

弩箭滞在半空，弓弦仍颤抖着，贪狼瞳孔战栗，难以相信酝酿良久的杀机就此消亡。

“还有这只手吗？”

褚爻废掉贪狼双手，在他痛苦的哀嚎中望向其他人。

“撤！”

人群中不知是谁下的令，伏影之人听闻，四散逃遁。

褚爻忽然扔掉桃枝，贪狼哪管她动作背后的用意，只想乘隙脱身。

“剑来——”

褚爻一声令下，便闻剑鸣，可她负手而立，尚未执剑。

下一刻，宿鸟惊飞，万千花叶向她涌去。眨眼的时间，飞花落叶铺满天地，其上可见剑光。

剑刃入体之声接踵而至，敌人被她转瞬间斩杀。

褚爻长舒一口气，感到衣袍被轻轻扯住，转向身后。

“咳咳……”褚爻偏头掩唇，见季知禅来拉她的手，微微抬手，不动声色地往下看了一眼，顺从地摊开掌心，“怎么伤成这样？”

季知禅轻轻摩挲她的掌心，不期然抹出一道血痕，蓦地顿住。

针眼大小的血珠在她手中浮现，掀开衣袖，中衣已染了鲜血。手臂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又开始往外渗血。

季知禅急忙给她喂止血的丹药，止血粉撒完了一瓶又一瓶，却无济于事。

“阿爻……江旻说，你不能调用真气。”

褚爻张了张口，感到呼吸困难，难以出声。

褚爻倒出一颗止血丹，延迟传来的疼痛蜂拥而至，丹药砸到地上，她又取了一颗，忍痛送到季知禅口中，捂住他的嘴，脱力倒向他。

季知禅想将她抱起，但身上三处贯穿伤实在难以维持这个姿势，连起身都困难。

褚爻动起来其实更加难受，连呼吸都在疼，却没有阻止他。

“衍之。”褚爻缓缓直起身子，一点点挪到季知禅身后，“你从前总是抱我，好像，一次都没有背过我。”

季知禅将褚爻背起，她的气息喷在颈间，浅而又浅。

“阿爻，我们去找江旻，去找江旻……”

褚爻极轻地笑了两声，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是喊他神医，可他，也不是天上的神明啊……”

“那就去找神，找真正的神。”

“找到了呢？凡人，要怎么求神？”

“我不知道，但我想让你活，阿爻，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可以为你去死。”

褚爻料到他要说什么，又抬不起手，只好叹道：“这世间，哪来的神？”

“咳、咳……呕……”季知禅突然停下脚步，痛苦地弓起身子，黏稠的血落到褚爻垂在身前的双手上。

他一动，褚爻也被带着动作，痛感更甚。

“为什么……是黑色的？是不是箭上有毒？”褚爻说得太急，被口中的血沫呛到，每一次咳嗽都牵扯起剧烈的疼痛，“回去，咳……回去！”

“不是，阿爻，不是。”季知禅轻拍褚爻手背，“进入伏影的时候，服下的毒药，已经很久了……咳咳！”

“解药在谁的手里？”

“……不是致命的毒药。”

季知禅用衣袖擦去她手上的黑血，底下又密密麻麻地冒出鲜红的血珠。

季知禅沉默片刻，背着她继续往前走，轻声问道：“为什么要来？”

褚爻虚弱地趴在季知禅背上，等适应了疼痛，挑起他的下巴。

“若是真的不来，你要向谁哭去？”

褚爻用拇指抵住他的嘴唇，接着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担心我不喜欢你了，要是没给够你安全感，好像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要怎么改，但你要是下黄泉，我就只能陪你下去。”

褚爻气咽声丝，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我一直不懂，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明明……师门的任务没能完成，身边的人护不住，心上人救不了，连自己也要死了……现在……”

额上的血渗出太多，往下流淌，有些遮住视线。褚爻在季知禅身上胡乱蹭了蹭，抬手到他眼前晃了晃。

“我现在这样……你还会喜欢我吗？”

“为什么这样问？”季知禅穿过她的指缝，收拢手指，牢牢握住，“我一眼见你倾心，便次次倾心。

“我不下黄泉，没有什么救不救得了的……我活着陪你守，陪你一起完成任务，你想要什么，我都替你寻来，阿爻，你也不会死的。”

褚爻同样合拢手指，另一只手从他身前绕过，抚上腕间的朱砂。

白昼落幕，朱砂融进落日里，万道霞光自他们手中溢出，染红天际。

“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看，好看极了。”

日薄西山，他们似乎是在往西边走，落日跟着追来，夕照也长久地映照出他们的身影。

有顷，褚爻拍了拍季知禅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白日里，我还没能见到阳光。”

日薄西山时，他们停下脚步，依偎在夕阳下。

“就在这里，晒一会太阳吧……”

残阳在此西沉，夕照渐盛，天边流景扬辉，余霞成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