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怒号的三月,连夜大雪,冲淡了临近年关的喧闹,气温降到了历史最低,室外几乎已经是不适合人类生存了。
正值中午,但天色依然低沉灰蒙,压的人喘不上气。
路边不时有人哭泣着在烧纸。
仔细看去,大街小巷都挂着白花花的布条。
墙上、地上、门上,一张张黑白印刷的通缉单贴的到处都是。
江淮予这个名字在十五天前变得人尽皆知。
因为他,无数人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一个弓着身体烧纸的男人突然失声痛苦,“凭什么我的妻子死了,江淮予还活着,凭什么?”
从旁边经过的一道黑色身影蓦地僵住,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帽衫下露出来,看向哭泣的男人,只是短暂地几秒,他收回了视线,又继续麻木地往前走着,在他的右手上还拖着一只四级变异种。
他走进了兑换晶石的店铺,一言不发地把变异种的尸体甩给老板。
老板扔下算盘走过来翻看,期间不断摸着胡须,半晌,老板说:“嗯,你这只等级还可以,就是杀的不太干净,能量核都有裂缝了,给不了很高的价钱。”
“两百晶石。”
老板摇头,“给不了,最多一百五十个。”
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货,退让了,“那就一百五。”
“好嘞,我去给你拿晶石。”老板心里高兴,觉得这单有不少赚头,正往后堂走着,老板脚步突然慢下来。
这人的眼睛,为什么有点熟悉......
老板眯眯眼,猛地想起这人鼻子上那颗标志性的小痣。他立刻两步跑回后院。
男人在店里左等右等,老板还没出来,他有些焦躁的把遮到鼻子上的面纱往下拉了一点,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不好!
男人拔腿就跑。
“江淮予!!你还敢出来!!”老板带着人追出来,在大街上破口大骂道:“你个丧尽天良的魔鬼!!怎么还不去死啊!那些枉死的冤魂今晚就把你拖到地狱里油炸!你个畜生!”
一时间,街上像是热水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惊起千层浪,不同地方都传来谩骂声,随后就是追赶而来的脚步。
江淮予拖着重伤的身体在街上钻来钻去,血从他袖子里滴出来。
不能被抓住!
他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身后的人穷追不舍,江淮予绝望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灰色的焚烧桶。
“去哪儿了!?”一行人气喘吁吁的站在狭窄的街口。
“要是让我抓到这畜生我非弄死他。”
“就这么弄死他都是便宜他,我要把他头割下来尿尿。”
“你也不嫌这狗东西恶心。”
人声渐行渐远,只剩下呼呼作响凌冽的冬风把刚落下不久的雪花吹散。
江淮予推开焚烧桶的盖子爬了出来。
他随意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污物,黯淡的黑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
不能这样回去,刘变会担心。
黑色的外套被扔下,单薄的少年只穿着一件长袖帽衫步步走向冬天冰冷的河流,然后噗通一声跳了进去。
好冷。
江淮予的嘴唇冻的发紫。
这年头到处都是死人,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如果有家人还能被安葬,没有家人的,就是在屋里臭了,才有人拖出去随意地扔到焚烧桶里烧干净。
江淮予抬起胳膊用力擦洗着身上难闻的尸味,就这样洗了十多分钟,才淌着水上了岸。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江淮予开门的声音惊动了病床上的男人。
“咳咳咳,淮予?你回来了?”瘦成皮包骨的刘变坐起来,用枯干的手点燃了蜡烛,照亮了脸颊发红的江淮予。
“你怎么穿这么少?身上还是湿的?”他惊叹。
“没事。”江淮予舔舔干裂的唇,“我过河的时候没看到冰没冻狠,就掉进去了。”
刘变一下就闻到了自他回来后屋内那股淡淡的尸体味道,再结合他现在的样子,一下就猜出今天江淮予遭遇了什么。
“淮予,不要再出去了,刘琦一会就会过来送吃的——”
“我没事,我就是不想什么都不做干等着。”江淮予强颜欢笑,“不好意思,我今天什么都没猎到,我明天早上去后山再看看。”
刘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叹息一声,“我们哥俩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你们能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江淮予起身为刘变倒了杯热水送到床前,“你今天怎么样,咳嗽还是很厉害吗?”
刘变抿了一口水,又闷咳几声,“我一直都是这样,好不了了。”他的眼神变得落寞,“等我走了,就剩你和刘琦了,你俩要好好的。”
“只怕我会拖累你哥俩。”刘变看不见的角度,江淮予的手指用力抠向掌心,已经是血肉模糊。
“我要是怕你拖累我们,打一开始我就不会让你来我这里。”刘变是他们三人中的大哥,说话一直温柔缓慢,他安抚着,“我和刘琦知道你的为人,你也说了,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也不清楚,我们相信这中间绝对有隐情,现在不是好时机,你需要安静的等待。”
“嗯。”江淮予垂眸。
那个晚上的一切都很模糊,他只记得他在和胡志喝酒,三杯过后他就喝多了沉沉睡去,中间好像醒来一次,但他不记得了。等他在那间屋子再醒来时天就变了。
南区出事了。
说是他干的。
江淮予想反驳,但紧接着一桩桩证据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面前。
南区开门按钮上有江淮予的指纹。
江淮予留在仓内的面部识别还没有失效,当晚也显示了有他的开门记录。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无助地看着铺天盖地的悬赏令。
很快,准确来说,从他醒来不到半天的时间,保护仓就找到了他的住处,他回不去了。
桌上甚至还摆着前一晚胡志带来的酒菜。
胡志......
江淮予想去找胡志。
但胡志在保护仓里,他现在进不去了。
于是他想到了仓外的刘变,可现在还是变异种迁徙的日期,保护仓外几乎没有活人,江淮予一个人游荡在大街上。
饥饿、寒冷、伤痛交织着他。
那几天江淮予想不起来自己吃了什么。
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刘变的家里等他。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刘变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刘琦。
同时,刘琦带回来一条让江淮予彻底失去希望的消息。
那就是胡志失踪了。
在江淮予出事的那天,刘琦听到风声就立刻去找了胡志,想问问对方知不知道隐情,但没想到自己去后,屋里除了人以外什么都在,往后的几天刘琦每天都去,甚至有天在胡志家待了一整天。
胡志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刘琦这才确定了,胡志失踪了。
江淮予在听到这条消息后情绪变得焦躁起来,刘琦安抚他,“不要着急,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们,我们只相信你自己说的。”
那双无助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黑眸终于泛起一层浅浅的水光,江淮予点头,慢慢的把自己能想起来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刘变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胡志,但他知道胡志和江淮予的感情非同一般,所以只是含蓄的提醒。
江淮予自然懂他的意思,但内心深处还是不相信胡志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胡志既然不再仓内,很可能就在仓外,淮予,你留在这里,等找到胡志再问个清楚。”刘琦说。
刘变也跟着点头,“留下吧,外面现在的局势......我这里位置偏,他们一般不会来,就算来,后院的门也方便你第一时间跑到后山去。”
江淮予望着这对兄弟,心中有千句万句感谢不知道怎么表达,他只是发誓,“以后我江淮予会倾尽所有报答你们。”
回到现在,江淮予刚看着刘变睡着吹灭了蜡烛,屋门就被刘琦急匆匆地推开。
“江淮予!快走!保护仓的人带人来了!”
*
昏黄的珠光照亮这间有些老旧的房屋,从窗外看去,人影交叠。
贾庆大马金刀地坐在刘氏兄弟的地盘上,嚣张地把烟灰拧灭在木桌上,一道发黑的圆圈烙在上头。
“我知道他就在你们这里,让他出来。”
刘琦冷漠的睨视他,“我说了多少遍了,他不在这里。”
“不在?”贾庆一脚把凳子踢散,冷笑三声,“我劝你们最好识相一点,现在江淮予已经不再是保护仓的舵长了,他是杀人犯,是被七大保护仓联合通缉的罪犯,如果私藏,你们应该知道后果。”
贾庆指着床上的刘变,“刘琦,如果你告诉他在哪里,我可以免除你哥俩的居住税,让刘变重新回来保护仓生活,你也知道你哥的身体情况吧,如果再这样半死不活的在外头住着,还能活几天?”
“我不去。”刘变淡淡开口,他虽然在床上,却丝毫没有气势矮人一头的感觉,“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怜悯,不说我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就是知道,我们也不会靠出卖朋友换取利益。”
“给脸不要!”
兵刃森然的冷光亮出。
“你要做什么!”刘琦挡在刘变身前,厉声警告,“我告诉你贾庆,我是现役军队的,刘变是功臣退下来的,我俩的功勋摆在这里敢动手试试看。”
“谁说我要动手了。”贾庆阴恻恻地笑,反手用刀背打翻了烛台,蜡烛摔到地上,火苗瞬间舔舐上了干燥的木板。
“你兄弟俩不是有地方藏人吗,我看没了这间破屋,寒冬腊月的你们还往哪里藏!”他冷哼,“我们走!”
人呼啦啦地出去了,火势逐渐变大,半个屋子燃起熊熊黑烟。
刘琦背起刘变就要冲出去,刘变却死死拉着床不肯松手。
“不要管我了,太冷了,你带着我会冻死。”
“你说什么呢!你是我哥,我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仍在这里!”刘琦知道刘变在想什么,他使劲想要掰开刘变拽着床板的手,“总会有办法的哥,火越来越大了,我求你了哥,你松手啊!”
刘变脸白的像纸,一边倔强的摇头一边把刘琦往外推,“你走!不要再在这里了!我就是离开这里也活不了几天了。”
“哥!!”刘琦声嘶力竭,扑簌簌地掉眼泪,“哥...”
火蔓延到床边,烧上了床帘,烟很呛,刘变就在这样的浓烟里眼前一黑又一黑,刘琦和他争执太久,同样吸入黑烟,二人意识逐渐模糊。
一双手一把揪起二人的衣服,强势地将他们拉出了屋子。
“咳咳,江,江淮予,你回来干什么。”
江淮予满头大汗,发丝凌乱,不知道是从多远的地方跑回来的,他沉重的喘息着,“先看刘变!他不太对劲。”
刘琦猛地惊醒,附身去推他哥。
可无论怎么叫,怎么推,刘变都醒不过来。
只有这个刹那,刘琦才切实感受到刘变要离开他了,他浑身发抖,不停地拍打兄长的脸颊,嘴上模模糊糊的叫着刘变的名字。
无济于事。
刘变的脸越来越灰白,瞳孔彻底散大。
“不要,不要啊哥。”刘琦慌乱地祈求着,泪水胡乱掉落,“求求你了哥,再陪陪我,我就只有你了哥,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过年吗,我们还要去给爸妈上坟呢。”
哭到最后,刘琦只剩下一句模糊不堪的,“别丢下我。”
江淮予全身的力气泄了个干净,一下摔到地上。
刘变死了。
因为救他。
雪地里,江淮予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他爬在地上一点点蹭着去靠近刘琦,用力去抱住刘琦颤抖的身体,“我陪你,你做什么我都陪你,以后我就是刘变。”
刘琦哭累了,抽泣声渐渐停下来。
“你走吧江淮予。”
江淮予一颤。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保护你了,我想带着我哥回老家。”
“......好。”
这个字落下后,江淮予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