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一样。’
这是大庭叶藏对在东京的津岛家的第一感受。
这里的津岛宅占地面积比青森的主宅要大很多,同样是古典雅致的传统日式建筑风格,却融入了深深的现代化痕迹,让人一踏入就能体会到世家潜藏涵养的同时,又能感受到西方文明开化的气息。
他也见到了许多不认识的、来来往往的津岛氏族人,大多数是和主脉血缘关系较近的分支,其中不乏或强或弱的术师。叶藏观察着进出的人,对津岛在咒术界的发展情况有了个大致的估量。
但人多了周围的社会关系就会变得复杂起来——除了在聚光灯下当作秀工具的时间,津岛源右卫门对叶藏基本都是冷漠的忽视态度。叶藏又是突然冒出来的“嫡子”,身份尴尬,因此觉得还不如待在乡下自在。
幸好津岛英治是处事灵活的外向性格,对“家庭和谐”又有莫名的执着,有他在叶藏和大人之间当润滑剂的时候,叶藏的日子还算好过。然而咒术高专是寄宿制学校,津岛英治一开学,叶藏的生活质量就迅速下滑了。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津岛源右卫门对叶藏的不喜,“津岛”算半个咒术世家,也颇有些以实力定尊卑的意思。叶藏什么能力都没表现出来,虽然不会有人在明面上为难一个小孩,但背地里由捧高踩低带来的排挤与冷遇是少不了的,好在叶藏物欲低,倒也还能安然自处。
……
大庭叶藏日日在这座宅邸里幽灵般地徘徊,如同一尾被挤到水缸边缘的小鱼,费力上浮才能呼吸到一点新鲜的氧气。
‘咔哒。’房间门传来了点轻微的响动,仆人走进来,施舍般地把一小盘红红的樱桃端到了叶藏面前。
被突然安排到照顾这个最不受待见的小少爷的工作,加賀美心里大抵是不怠的,因此脸上虽然不显,举止却总带着点刻薄的冷漠。
叶藏礼貌地接过樱桃,却见加賀美看着自己,好像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心里有些变扭,便露出小孩子得到新礼物的惊喜表情,迫不及待地把樱桃放到了自己的嘴里。
汁水在口腔里绽开,叶藏顿了一下,在加賀美的目光下扬起了一个毫无破绽的笑:
“——很好吃。”他道了谢,看起来听话又乖巧。
叶藏不讨厌樱桃,可惜这盘樱桃大抵是被挑剩的,加上他强撑着让自己露出对方想要的反应,入口只觉得酸涩。
而加賀美却在叶藏的表演中升起了一股无端的优越感:‘津岛家的少爷也不过如此嘛。’
叶藏看着加賀美满意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
被那样不受尊敬地注视着,显然非常人所乐意忍受,可发作自毁倾向却让叶藏的灵魂在那样的目光下,发出了病态般的战栗与喟叹。
他对于外界刺激的反馈早已近乎崩坏,只知道一味满足别人的欲望,以至于达到了用自己的痛苦来博人一笑的程度。仿佛自己也能在对方的欢愉中,得到一丝接近于“幸福”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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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津岛修治很不爽。
他原本是对这些事情都秉持着漠视的态度的,但不知怎么,就是对叶藏这种时刻保持讨好人的姿态感到作呕。
‘——明明他也是「我」不是吗?’
为了防止对方逃跑,津岛修治钳住了叶藏的手腕,露出了一个丝毫没有掩饰的、让叶藏恨不得浑身颤抖起来的笑。
“阿叶很喜欢津岛家,对吧?”他的语气里是自然而然的亲昵,“或者说……是因为所有人的欲望一目了然,所以感到很安全?”
‘完全被看穿了。’
那一瞬间,叶藏感觉对方像是蛛丝上运筹帷幄的蜘蛛,而他则是粘稠的网中、无路可逃的猎物。
“不是这样的……”叶藏试图做出微弱的挣扎,“您太高看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在害怕什么,阿叶?”津岛修治没有理会他的狡辩,“说到底,人这种存在只要看透了就没有多可怕……不是吗?”
‘——所以你是真的看不懂……还是因为害怕看见你所不愿意知道的人性,所以干脆欺骗自己、装作看不见呢?’津岛修治的眼神里明晃晃地透露出了这一疑问。
叶藏没有说话,津岛修治注视了他一会儿,大发慈悲地松开了钳制。
“这可不行,阿叶。”他轻巧地、不紧不慢地咬着字,“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是没有办法在咒术界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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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教我撒谎、欺诈、冷酷与压迫,
他教我贪婪、残忍、掠夺与侵占,
他教我审视、洞察、像评估一串数据般那样去算计人性,
……
我知道,
——他想教我怎么变成人。’
对叶藏来说,这是一个痛苦又愉悦的过程。
一方面,津岛修治到底历经了两个世界,手段已经收敛了很多,不至于像曾经对待身为异能力者的部下那样酷烈,但对叶藏的教导还是近乎于折磨;另一方面,叶藏又为能更接近真实的津岛修治而感到高兴。
叶藏之所以能对津岛修治展现阴暗面的行为淡然处之,不仅是因为他有野草一般随遇而安的坚韧品性,还因为他在闲暇时查阅了这个世界霓虹的书籍,发现他认识的大部分的文豪都已经现世,只是时间与他记忆里的不尽相同,比如“太宰治”大抵是由于津岛已经变成了咒术世家的缘故,并没有在原来的时间线上出现。
而这个世界的侵蚀者活动情况又不太严重,不至于让某个作家的作品全套流失。由此叶藏得出了一个结论——即自己现在所面对的津岛修治就是日后的文豪太宰治。
光是想想能亲眼见证着那些伟大作品的诞生,叶藏都觉得自己幸福得简直要昏厥过去了。
而于此同时,津岛修治对叶藏的态度也维持在了一个诡异的矛盾状态——
因为过于相似,所以本能地会产生厌恶;但又因为这份相似,所以能够自然而然彼此理解,并为之吸引。
但在其他人的眼中,大概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了,并逐渐展现出双生子默契的特性来。而在津岛源右卫门的眼中,就是叶藏在逐渐向津岛修治的优点靠拢,终于有了点真正的、他想要的华族公子的气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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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加賀美。”叶藏扬着他那副小孩子的稚嫩面孔,“请帮我借一些有关咒灵的书来吧。”
加賀美头也不回,故作为难地回答:“上次给你带的课外书不是还没看完吗?我现在手里还有别的事呢……”
“再说了,小少爷,你不是没有术式吗?”她的话流露出了一种漫不经心的不解。
“我只是有些好奇和害怕,加賀美……”他的语调慢悠悠的,尾音透出点撒娇似的轻柔。加賀美有些不耐地转回头去,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神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从眉梢、眼角、再到嘴唇弯起的弧度,都充满了令她熟悉的、属于津岛氏的、漠然的从容,而眸光却是黑沉沉的。加賀美瞧见这副神情的那一瞬间,内心竟然升起了一股怪异的畏惧感。
‘话说,他们之前有这么像吗?’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种既视感源于何处,‘怪不得最近很多仆人都说会把他和修治少爷弄混。’
“……具体是要那种类型的呢?”加賀美妥协般地问。
“我想要家族藏书室里有关近几年咒灵活动的资料,应该有这种档案吧?”叶藏说。
‘熟悉了环境之后,也差不多该开始处理「工作」了。’他想到,‘在文学类书籍中找不到的话,也应该能从咒灵活动里发现一点「侵蚀者」的踪迹吧?’
“……你让我用什么理由去要这种东西啊?”加賀美心里不太愿意,便故意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但是你可以做到的吧?加賀美。”叶藏的脸上露出了如同面具一般的、克制得恰到好处的笑,“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他没给加賀美拒绝的时机,只是接着道:“加賀美一直有在房间里偷偷顺走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吧,只是最近动作好像频繁了些,是急用钱了吗?”
“你——”加賀美没料到他会就这样说出来,“那又怎么样,你也说了,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她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毕竟叶藏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孩子罢了,有几个人会在意他说的话呢?更何况就连其他可以被称作欺压的行为,也是规则默许内的产物。
“不,不,我没有责备加賀美的意思。”叶藏的眼里闪烁着天真而又柔软的眸光,“我只是想提醒加賀美,你昨天拿的那个……其实是被登记在册的东西哦。”
加賀美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不详的预感在其中蔓延开来。
“不可能,清单我之前背下来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飞快回忆起来,却发现最近经手的东西太多,根本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个。
“你早就知道我的事情,所以偷偷把东西混进去了对不对?”加賀美急促地质问,“不,不对,你在诈我是吧?”
但她根本没有做出判断的机会,因为事件的真实性已经完全诉诸于他人之口了。
这回轮到叶藏露出惊讶的神情了:“我并没有打算管加賀美做的事情。”
“只是,加賀美很需要这份工作吧?”他疑惑道,语气里是纯然的关心。
“……是。”
而加賀美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力气似的,终于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