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坐于高位,所得到的都是底下人想让他知道的民情,大多秦法颁布施行也不过是近年的事,说到底是头一次,其中肯定有许多不妥当的地方。
赵政少年时也曾读儒家经典,对所谓的“大同”深以为然,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出自西汉戴圣编纂收录而成的《礼记》,礼运大同篇大家应该都背过,这不是他写的,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编纂的合集,之前就有的。)
那个人间的确令人向往,可若没有法制仅凭自觉,又何以达到盗窃乱贼而不作?
儒与法是骨与皮,二者分割不得,这么想来吕不韦集百家之所长的确有所道理,诸子百家皆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
从前他是看不见也听不见,如今赵政是从皇帝陛下那里了解到了所谓的秦法严苛,既然知道了问题就应该去解决,现下回了咸阳也恰好有时间,便去找来李斯甘罗负责重新修撰秦法。
现下的问题应该解决,但重新修撰过后也不会完美无瑕,要等推行出去了才知道。
他们做的是前无古人的事,有些的有试错的成本,而有些的没有,在没有施行之前谁都不能保证绝对的对错,如同对弈一般,就怕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赵政到了甘罗府上,三个人便这样一条一条地斟酌,一条一条地改,轻了没有威慑力,重了又恐太过严苛。
三人商议月至中天,赵政又将之前修撰的一条条推翻了:“不行,你我对坐只是空谈,不如多去问问百姓官员的意见。”
甘罗长叹一声,收起竹简:“本以为王上是想通了,原来又是白干一场。”
“修撰律法本非一日之功,这件事寡人便交托二位卿家了。”赵政倒是不以为意,他将殷切的目光投向甘罗的夫人舒窈,“更何况今日也并非白干一场。
舒窈的记忆极好与写字的速度也极快,舒窈可愿随寡人进宫,跟在寡人身边为寡人效力,寡人身边就缺一个这样的人才。”
舒窈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甘罗扶额,这世间口才最好的是秦王政,而非苏秦张仪这类人,每每见到他喜欢的人才就好像是瞧见了心上人一般,当年他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
当时的甘罗以为自己是得遇明主、欲报知遇之恩,结果发现自己是上了条贼船。
秦王都拼命干了,手底下的人自然也只能跟着拼命干。
在秦王手底下讨口饭吃不容易,荣华富贵有但没时间去享倒是感觉至少要折寿个十年,可若换条路走甘罗却不愿意走。
秦王政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魅力?恨他的人恨极了他,可喜欢他的人却是甘之如饴,当然甘罗属于后者。
甘罗将舒窈拉了过来:“舒窈是我夫人,喊得这样亲切做什么呢?”
“哦哦哦,她是你夫人。”赵政回答得极为敷衍,“但是她没自己的名字吗?叫都不能叫了?”
赵政看向舒窈的时候又换了个语气和神色:“舒窈姑娘,寡人的提议你考虑一下?”
舒窈向甘罗投以求救的目光,甘罗显得更为无奈,他安抚性质地拍了拍舒窈的手低声道:“放心,王上没有别的意思,王上这大抵算是个……求贤若渴?
哪怕王上在路边瞧见一条能力不凡的狗,他大概都会把狗请回去为他的社稷大业干到死。”
李斯在年纪上算是二人的长辈,在关系上是秦王的臣子,倒是第一次知道甘罗甘大人私底下与秦王是这般口无遮拦、无所顾忌的相处的。
为人臣子倒不是说一定要谨小慎微,但有些的事情也权当做耳聋目盲,李斯起身乂手道别:“王上,天色已晚,既如此臣先告退。”
要么再说得小声点,要么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这算什么君子行径?赵政不耐地挥手:“李卿家慢走。”
而后看向甘罗挑衅道:“若是那条狗的能力高于甘大人,那寡人将其请回去,也并无不可。”
甘罗一时无言,将心中的怒意往下压了压后告诉舒窈:“舒窈,你想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舒窈深深地看着甘罗,唇瓣张合:“那夫君呢?”
甘罗抬手抚上舒窈的面颊,言语温柔道:“家中不缺仆从管事,你操持家中之事的前提是你喜欢,而不是为了我。”
舒窈仍有犹疑:“可是……”
“你我夫妻本该互为支撑,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余生都围着我转。”甘罗解释道,“舒窈很聪明,也有能力,应该有更广阔的的天地。
当然最重要的是你喜欢。”
两人执手相看,那油灯下的光景令赵政牙酸,赵政轻扣桌案:“就说想不想来为寡人干活吧。”
舒窈终于看向赵政,叩首一拜后看向赵政问道:“为何?”
“纵观历史,男子中不乏能人,但女子中不也是?有能力的人从不囿于性别。”赵政不以为意,“有些的何必遵于所谓的礼法?
那不过是权贵掣肘人的手段。”
秦王的想法向来离经叛道,否则也不会想要做出这样大的变革,否则也不会将自己的夫人赔了嫁资嫁与旁人,自商周以来女子中确实不乏能人有如星子点点,可与男子相比可就少之又少了,甘罗生出一个胆大的想法来:“若你家阴嫚公主能力不俗,你不会想立她为储吧?”
“也未尝不可。”赵政回答得理所当然,又沉吟道,“不过这条路艰难,她要想走寡人可以帮她,但她自己要有足够的能力。”
竟不知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甘罗忍不住说了句:“王上,自古以来便没有女子坐那个位置的。
万物皆有常理阴阳,女子如何治江山?”
“可历史上也不乏君主年幼、太后听政的事,其有利有弊,全在人而已。”赵政不以为意,“无非是将幕后挪到了台前来,需要比男子多些手段和魄力。
再说了女子连孩子都能生,怎么就不能治江山了,她们是比男人少一条腿还是一只手?
反正寡人可不会生孩子。”
甘罗语噎,方才一番话只是试探,而秦王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倒令他有些不知所言了:“可男女生理上有无法改变的差距,否则为何上战场厮杀的将士皆是男子?
而且会为世人所不容的。”
“所以她要有足够的能力啊,不过孩子们现在年龄太小,也瞧不出来。”如今的一切都不同了,孩子们的秉性自然也会有所改变,不过他秦王政的孩子断不能是只知享乐的世家子。
甘罗扶额,满是无奈之色:“书同文、车同轨,你要变革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你能守得住江山不代表子孙后辈可以,王上,微臣求你收一收吧。”
这个道理赵政当然明白,为了盛世太平、为了海晏河清,许多的想法也只是想想而已:“那就让他们自己抢。”
赵政倒不忌惮这些,王室中父子相残、兄弟相争的戏码不少,若这个位置这般好,那就让他们自己抢,能从他秦王政手中抢走这个位置也算是他们有本事。
怎么舒窈看秦王政的眼神也不对劲了起来?甘□□咳一声,调转了个话题,他面对着舒窈牵起她的双手深深道:“阿窈的意见呢?”
舒窈挣开了双手,面对着赵政叩首一拜:“妾身愿意为王上效命,死而后已。”
赵政大喜,亲自起身搀扶舒窈起身,如他所言这其中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他如此做了。
完了,舒窈也被秦王政的一番情真意切哄骗得云里雾里了,甘罗起身隔开了二人,询问赵政:“不过阿窈随侍陛下,事务繁忙,有没有考虑过臣一人独守空房的寂寞?
毕竟臣不是王上,王上无心风月,娶的是整个天下。”
“谁说的?寡人怎么就无心风月了?”赵政下意识地反驳了句,后又自知失言便不再言语。
甘罗与舒窈对视了一眼,二人眼中尽是意味深长之色,舒窈行礼道:“夜色已深,想来王上与夫君腹中饥饿,妾身去准备些吃食。”
说着便出了房门,无边的夜色中那喑哑的声音一响,随后又恢复了寂静。
房中只余二人,甘罗也就开门见山:“王上今日除却来说这修撰律法一事,其实还有别的事吧?
臣倒是好奇,王上整日里忙于家国大事,到底是谁人得了我们秦王的青睐。
莫不是那些不愿改嫁负责打理宫廷内务的女子情深如许,以至于终于打动了我们的王上吧?”
甘罗的思路赵政不敢恭维,那些个女子当初是“情深如许”,可今时不同往日,锦衣玉食的又有事务在身,她们凑过来做那些无望且吃力不讨好的事有何益处,倒不如找两个姿色不错的小侍卫也是其乐无穷。
赵政意味深长地说道:“若甘大人觉得寂寞,左右宫中空旷偌大,不如甘大人搬入宫中居住倒也不错。”
赵政觉得他这个想法简直妙哉,若文武百官一同搬入宫中居住,每日上朝议事或是有事宣召往来岂不是又节省了许多时间?
只是有些荒唐也确实不好安置,毕竟不止是一个人那样简单。
“承蒙王上厚爱,只是臣觉得宫中拘束,还请王上收回成命。”甘罗还能不清楚对方的心思,他可不会操心所谓的祸乱宫闱,若真的住进宫中当真会累死,“臣倒是好奇一心扑在山河社稷上的王上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赵政坐了回去,在世人面前他向来不喜形于色,甘罗在他心中或许本就不止是臣子,才显露出一两分真实的情绪来,还被对方诓出话来。
赵政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慢悠悠的喝了两口:“不可说,但寡人想找你替寡人筹备成婚事宜。”
“这不对吧?”甘罗也同样坐了回去,那姿态懒散随性,“臣以为以王上的性子,若真有心上人,定当是要昭告天下的,哪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赵政语噎,他的心上人是另一个自己说出去怕是旁人以为他疯了,这世间只有自己知道陛下的存在,他们爱得那样热烈却又无人知晓。
赵政低笑了一声:“这样他就只属于寡人了,难道不好吗?”
“喔,这也像是王上能做出来的事。”甘罗倒是好奇了,“既不想昭告天下,那王上的昏礼又该如何办?”
“若是天子诸侯之礼,寡人就不用找上你了。”赵政不疾不徐道,“这件事不能被太多人知晓,但寡人国事繁忙一个人又操持不过来,这才找上你。
不过甘大人不该好奇的不用好奇,寡人吩咐你就去做。”
怎么能不好奇呢?秦王口中的那个人在秦王身边了无痕迹,可似乎又真的有这么个人的存在让王上甚为在意,却又不能昭告天下,既然要成婚了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他却又有所忧虑,其中矛盾重重,甘罗当然好奇,不过王上不打算说的事他好奇也无济于事,甘罗应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