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九年夏,秦国攻占赵国大半疆土,赵国都城邯郸被破,至此赵亡,秦王设邯郸、巨鹿二郡,郡下辖县数十,另调派秦国官员赴任,重新划分田地、治理民生,统一钱币、统一度量衡、保留原赵国文字,但官方文字统一为小篆,鉴于百姓不通文墨,由了解秦国法制且会说赵地话的官吏向百姓解释秦国的法度政策,期间百姓触犯相关秦法可酌情减轻或免于惩治。
秦王政九年秋,秦王率大军押送赵国旧王室诸人及赵国旧臣等回到咸阳,也临近秦国一年之中的新年,年底与年初又是忙不完的国事与诸般祭礼。
秦王政十年冬,严寒不宜远征,遂派遣将军们前往秦国各郡县负责征兵、练兵等事宜。
大秦的国库是将士们出征的底气,去岁支出不少,但往年还有盈余,加之今年的税收与从韩赵二国国库中收来的金银钱粮等,刨去国家日常的开支外,尚可支撑三年的征伐。
赵政看了都忍不住咋舌,的确称得上一句底蕴深厚。
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被秦国占尽了。
秦王政十年春,昌平君熊启意图逃离咸阳出走他国被缉拿囚禁幽困于雍宫。
此事早在秦王政与始皇政的预料之中,并早在数年前就逐步让他远离政治权力中心,昌平君为秦国做了不少事,他们也期望没有这一日,可若发生了,他们也不会置之不理,譬如对昌平君的出走装聋作哑、视若无睹。
昌平君不是芈茵,男女之别就限制死了芈茵不会成为秦国一统四海路上的劲敌,更何况后来芈茵也理解他们了不是么?而昌平君却是实打实的楚国的王子,或为利、或为国,对方的才能虽比不得历史上的诸多君王,但也算得上是个不世之才,若放人离去恐怕会给秦国带来不小的困扰和没必要的流血牺牲,亦如始皇帝的上一世。
在昌平君被押往雍宫前夕,赵政曾亲自前往见过对方一面,他想问的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答案,因此也不必问了,只是说了句:“雍宫是大秦旧时王宫,寡人派了两名婢女伺候内兄,内兄在雍宫度过余生倒也不错。
人岂能逆天而为?
总好过陪着楚国一起死。”
熊启微愣,或许是讶异于赵政对自己的称呼,随后也明白过来这称呼的由来,不由得苦笑,那姑娘说到底不是他的妹妹,太过自我亦太过有个性,不受楚国王室掌控,否则仅凭对方生下了大秦的长公子,也是秦王政为数不多的儿子,又何至于此?
国与国之间,哪有永久的盟好?
而楚国走到今日这一步,又是谁之过?
熊启回答道:“人生在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又岂在少数?
倒是芈茵,她当真病逝了么?”
赵政沉默不语,熊启便知道了答案。
春寒料峭,天空落下的那细密的雨,丝丝缕缕地扎入土中,空气沁人心脾,弥漫着馥郁的花香。
今日临行,熊启头戴斗笠身着蓑衣,似乎比赵政记忆里的昌平君要苍老上不少。
听得他说:“自多年前,王上便开始绸缪了今日的一切了?从那时候起便开始提防我了。
其实我也挣扎过,若我跟随着今日的秦王结束这数百年来战乱割据的局面,建立一个广袤而繁荣昌盛的国家。
我虽比不上兴周之吕望,但或许亦可跟着王上一起青史留名。
若我回到我的母国呢?纵有吕望之才,诚如王上所言,人岂能逆天而为?
有道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秦国有如今的底蕴是世代累积的功劳,于其余几国而言,早就是不敢招惹的庞然大物了。
如今还有您这么一位秦王,即便回到了楚国,结局大抵也只是和楚国共存亡而已。
两相比较之下,这样值得吗?
不值得,可我是楚人、我是楚国的王子,无论过往如何使我仕于秦,我都有责任在我的国家危难的时候守护我的国家、保护我的子民。”
正所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说真的纵然理想不同,赵政也挺欣赏这类人的,但这类人决计不会是熊启。
熊启说得冠冕堂皇,可他若真的如此崇高,便会如韩非、芈茵一般,即便在自己的国家郁郁不得志,也决计不会仕于他国。
当年他为名利而来,今日他为名利而去,其中多半私心,或许有几分家国情怀,这才是普通人会有的想法,这世间少的终究是屈子这类人。
赵政深邃的眸子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早已洞悉一切,随后轻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你想守护你的国家,寡人却不能让你危害寡人的谋划。
君侯此去保重。”
昌平君身上戴着镣铐,被押送着往雨幕里走去,细密的雨珠隔成了雨帘,走得稍微远些,便不见了人影。
嬴政瞧着那背影,不由得说着:“‘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其实朕更喜欢后一句。”
赵政负手林立于檐下,听及此言,眼底弥漫出一缕笑意,莞尔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这三句的意思大同小异。”嬴政不可置否,言语微顿,“总之,想做什么就从你开始想的那一刻就去施行。”
赵政故作无辜:“那寡人现在想亲吻陛下呢?”
嬴政干脆先吻上了赵政,随后被赵政加深了这个吻,漫长的亲吻过后,嬴政哑声答道:“那就亲。”
秦王政十年夏,昌平君彻底失势后的第三个月,秦王亲率六十万大军东进,兵分两路进攻魏、楚二国。
一虚一实,此行主要目的是攻下魏国,而楚国底蕴深厚、土地广袤、人口众多、国家富饶、更兼有猛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取得的,还需仔细绸缪,目下能攻占一郡之地便足矣。
等攻下魏国,是要先灭燕国还是继续与楚国交战还是二说。
大抵是要先伐燕,即便不能全灭,也要夺得大半疆土,先安定了北方再南下灭楚。
秦王政十一年春,魏国都城大梁被秦军攻陷,魏王增出城纳降,至此魏亡。
赵政设砀郡,并将部分地区并入东郡。
和以往不同的是,从前是始皇政指挥决策,而这一次是由秦王政。
和以往更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秦王并未逗留魏地处理诸般事宜,而是将一切交由了王翦,自己率三百轻骑,连夜奔回了咸阳宫中。
至于为何,大抵是秦王政同始皇政难得的起了争执,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了,自从他们在一起后更是无比默契,彼此陪伴互为支撑,多年未曾如此过了。
这又是怎么了呢?
“大秦将帅何其良多,何须再用你?”章台宫中,赵政将王绾送来的竹简扫落了一地,分不清气恼或是旁的情绪,“总之灭其余三国之事,寡人是不会再去了,你也别妄想着去。
活了两世,你还嫌不够累么?”
若说争执,却和以往不同,言语间倒像是同自己置气。
嬴政又怎么可能就此答应:“这世间哪有人做事做一半的?
更何况是朕,过往的心血岂非付诸东流?
你不让朕去,难道你自己就甘心吗?”
“不甘心。”这是下意识的三个字,随后赵政便沉默了,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连带着魂体的难过与颓丧。
秦王政不喜形于色只是在外人面前,他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以手覆面:“你我一体,照理来说十二个时辰都在一块,可为了千秋霸业殚精竭虑,真正留给彼此的时间少之又少。
用不着陛下,大秦依旧可以荡平四海,何必去做那苦差。
留一点时间给我不可以么?”
若换作以往,嬴政肯定要调侃上一句王上这般姿态是哭了吗?
或许赵政还会傲娇地回怼上一句。
可此时的他也同样不知所言,他之所以纵容着赵政的脾气由着对方星夜回到咸阳又何尝不是感觉到了对方的难过。
赵政并非这般无理取闹之人,对方如此自有对方的理由。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了,秦王也同样是人,他们同样有心,何况是面对挚爱呢?
嬴政蹲在了赵政的面前,眼中亦难掩复杂的悲伤,那声音微哑:“你知道了?”
赵政言语自嘲:“你我共用一具躯体,很难不知道吧?
临水自照,喜欢上另一个自己已是荒唐,如今想来竟是大梦一场,或许陛下是我太过孤独臆想出来的存在也不一定。”
大梦一场吗?嬴政也曾如此想过不止一次,或许是他死后亲眼得见大秦亡覆而太过不甘,便臆想着重来一次,有了这一场幻梦。
仔细想来是庄周梦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
若一切皆为虚妄,也只有眼前这个少年嬴政是他的真实,嬴政强势而不容拒绝地握上赵政的双手,迫使对方直视自己:“如果我是你臆想出来的产物,那应该是你心中想成为的最完美的自己。”
四目相对,赵政扯了扯嘴角:“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恋。”
言语微顿遂即又道:“如果你真是我想象出来的,为何不能永远陪着我?”
“我存在在这具躯体里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嬴政残忍的说出了对方早就意识到却又不敢说出口的言语,“的确是很难不知道啊。”
或许赵政比自己意识到的还早些,所以他才会那样早的主动接过灭魏的重担。
赵政喉结微动,他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嬴政,他的目光飘忽不定,此时被对方赤裸裸的揭穿,试图极力掩藏此刻的的情绪却怎么也掩藏不了,随后是漫长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斑驳喑哑,似有哭腔:“如果你消失了,我都不知道去哪找你。”
凭他的身份可以通缉这天底下的任何一人,却唯独抓不住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