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萓沅为姚氏的气势所慑,说不出话来,乍闻之下,竟觉得姚氏所言很有道理,真的顺着她的思路沉吟起来。
过了半晌,却还是摇头:“那也不成,娉姐儿、婷姐儿两个,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当成眼珠子一般看大,你舍得让她们伏低做小,在一宫的大小主子们跟前立规矩、赔笑脸?”
姚氏道:“那能一样吗?寻常人家的妾室,那当然什么都不是,可那是皇帝的妾妃。贵妃娘娘说起来也就是个妾,可人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妾室,否则年节大典的时候,我们这些外命妇,做甚要给这些妾室行礼?”
殷萓沅无话可说,却还是不肯赞同:“可是宫里的明争暗斗,是何等险恶?娉姐儿与婷姐儿要是入了宫,虽然有太后娘娘当靠山,可是我在朝中人微言轻,没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她们又有什么底气跟别人斗?”
姚氏便一项一项地反驳他:“你是不知道我朝的选秀规矩?你若是什么权臣重臣,我们家还反而不能参选呢。我朝历代在平民和小官人家选秀,或是无甚实权的空头勋爵家里,才会送女儿参选。和娉姐儿、婷姐儿竞争的多是小门小户的女儿,拿什么资本和国公府邸娇养出来的嫡女斗?”
“可两个女儿的性情,也都不适合勾心斗角……”
“谁说的?娉姐儿天生一副聪明相,婷姐儿虽然逊色了些,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的,我看啊,两个女儿都比你聪明些!”姚氏说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笑,“反正上有太后照拂,下有她们自己努力争气,中间还有个亲近太后的皇后娘娘遮风挡雨,我是半点不担心两个女儿入了宫受什么委屈的。我看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罢,我们先托托门路寻两个宫里放出来的女官给女儿们教授规矩,到了明年选秀前夕,再往宫里通一通气儿,我看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殷萓沅皱眉道:“你是想到了选秀前夕再去请问太后娘娘的意思?依我看还不如现在就问准了,太后娘娘点了头,再照你的意思去请女官、打招呼,太后娘娘若不同意,你现在兴头也白兴头。”
姚氏顶了顶他的额角,笑道:“你傻呀,这件事直接去问太后,太后娘娘若是回绝了,可就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了,倒不如含糊着,先暗地里准备起来。到时候太后娘娘看见两个侄女儿表现得那样得体,心中喜欢,说不准就松口了。”
殷萓沅被妻子绕糊涂了:“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太后娘娘如今的想法不比当年,是不会反对我们家送女儿入宫的么,怎么现在又……”
姚氏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前后矛盾,不由面上一红,急忙找补道:“我是说万一嘛!女儿的终身大事何等要紧,我不得方方面面考虑周全了,太后娘娘答应不答应,都要准备一套应对的方案嘛。”
殷萓沅无话可说,想了想,又道:“送女儿入宫毕竟是大事,也得问问娘、大哥大嫂的意思,毕竟他们才是当家人……”
“你真是个书呆子,”姚氏气得直数落丈夫,“你动动脑筋哇,桃姐儿嫁得不如意,才从婆婆处受了这样的气,你赶上去告诉大哥大嫂,你要将女儿送进宫里当娘娘,大哥大嫂心里会舒服?便是道理上觉得不该反对,感情上也肯定不愿意。你换个位子思量思量:你自己的女儿低嫁了还要受气,你的侄女儿却要入宫当妃子娘娘,你甘不甘心,你情不情愿,你平不平衡?至于娘,那更不用说了,她啊,心里只有大房,你若问她,她肯定说,她没意见,只听女儿和大儿子的话。”
殷萓沅说一项,姚氏就反驳一项,饶是他在妻子面前一向是个好好先生,如今不免也有几分动气:“全被你盘算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姚氏欣然一笑,不以为忤:“你啊,什么都不必说了,照着我的意思办,错不了。”
第二日早上到春晖堂请罢安,姚氏便笑吟吟地叫住余氏:“想烦大嫂子一件事。”余氏便问何事,姚氏道:“是我们家那两位娇小姐,自从结了德馨室的课业,成日闲得无聊,无所事事的。我想着这样也不是办法,又见她们举止荒疏,不成体统,便想寻个内行人好好教教她们,免得将来到了宫……咳,到了婆家,遭人数落。所以想烦请大嫂替侄女儿寻摸寻摸,看看宫里可有放出来的姑姑,我们愿意出丰厚的束脩,礼聘回来,给娉姐儿、婷姐儿当个教习,让她们学着桃姐儿的样子,当个周全的孩子。”
余氏闻言,还以为姚氏是昨日见了桃姐儿在婆家受苦,心有戚戚焉,担心自己的女儿将来嫁人之后也被婆家挑剔,所以未雨绸缪,想多多教导女儿。感动于姚氏的一片慈母心肠,便一口答应下来:“这有何难?今岁不晓得宫里要不要办观莲节,若办,当日命妇入宫,我必去请托太后娘娘;若不办,到七夕宫中必要赏筵席的,最迟七月底,必将事情给弟妹办妥。”
姚氏大喜,连连称谢。回到西府,又将一双女儿叫到跟前,同她们说了要为她们聘请宫中女官做教习的事情。
娉姐儿闻言,联想到昨日姚氏在吕家的自言自语,心中一动,忙问道:“娘可是在打明年选秀的主意,想把我们姐妹送到宫里?”
姚氏本来也没想刻意瞒着女儿——要瞒也瞒不住,毕竟选秀还需要她们本人的配合,听见女儿问了,她便顺势承认下来,点头道:“不错,娘是有这样的打算。”又道,“昨日你们大姐姐家里,是何等光景,你们心中也有数了?做人媳妇的苦,真是吃不完、道不尽。娘为你们打算来,打算去,觉得宫里是最体面的去处了。又有太后娘娘照拂,成为皇上的妃嫔,强过嫁到一个中等人家当主母。什么金家、谭家,各有各的问题,毛病一大堆,又哪里及得上宫里?你们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况且你们十岁生辰的时候,那什么清风道人不是算出你们命格清贵?除了巍巍紫禁城,哪里又配是你们这一对鸾鸟的安身之处呢?”
娉姐儿原本脸上有几分不情愿,可姚氏拉着她,细细说了许多入宫的好处,不厌其烦将昨日和殷萓沅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娉姐儿便被说得有几分心动,脸上不由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却也不急着一口答应,而是征询似的看向了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婷姐儿。
谁知婷姐儿非但没有半分欢喜欣悦之意,反倒是泫然欲泣,显出老大的不情愿来。
婷姐儿见母亲和姐姐都望着自己,忙走到姚氏跟前,贴着她的裙摆跪下了:“女儿实在不愿意入宫为妃,求母亲收回成命!”
姚氏连忙将她搀扶起来,神情却颇为不解:“这是怎么说?难不成娘方才苦口婆心说了半日,你全然听不进去?”
婷姐儿便道:“娘一片苦心为我和姐姐筹划,于情于理,女儿实在不该辜负,可是女儿一辈子向往的也就是简单清净的生活,宫中纷争不断,实非女儿所愿。”
姚氏忙反驳道:“傻孩子,你是话本戏剧看多了罢?实则历朝历代的后宫之中,哪里有那么多的纷争,不过是戏本子上杜撰来逗得凡人发谑的。今上的后宫人又不多,又都是些平民人家的女儿,哪里斗得起来?越发说穿了,便是偶有争斗,有太后娘娘给你们遮风挡雨,又哪里会波及你们?”
婷姐儿望着姚氏满眼的热切,张了张口,只觉得无论是口腔还是心田,都充满了苦涩。她有很多话想同姚氏说,有很多理由想要陈述,有很多借口可以反驳,可此时此刻,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固执如姚氏,根本听不进去半个字。她只会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一切强加给两个女儿,无论自己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愿与想法,姚氏听完之后,也都只会试图说服自己,改变自己的想法。
而以姚氏的见解和视野,她又怎么可能理解自己所求,怎么可能放任自己去追求心中的那片桃花源呢?
自己想要的,本来也不该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奢求罢?但求为人正妻,能够当家做主,不必处处委屈,处处忍让,处处周全,看谁的脸色过活。而天家的荣华富贵再好,权势声誉再炽手可热,再怎么享尽尊荣与宠爱,上有皇后,即使中宫之位易主,顶头还有两宫太后和皇帝这位天下共主,“当家做主”四个字,早已成了天方夜谭。
婷姐儿看向虽然不似姚氏那般着魔,却面露不解,带着些许不赞同的娉姐儿,忍不住想:我要是如姐姐一般,天生和娘的立场始终保持一致,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痛苦了?
她又摇了摇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短视如姚氏,即使母女之间没有隔阂,意见一致,将来顺从她的想法过活,吃苦受罪的日子也在后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