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林糖心看了病床上的秦烨，又打量着病房。秦烨的脸上带着一种生无可恋的麻木。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住，只透出一缕微弱的光线，整个病房如同寒冰一般，充斥着不可承受的生之悲恸。

病床旁摆着一些细碎的物品——一个水杯，一叠散乱的书，好几本画册，脏兮兮的颜料，一部落满灰尘的手机，凌乱得如同主人的心境。

林糖心瞟了一眼，停在那些沾满尘埃的画册上。

病床上的秦烨冷笑了一声，眼神从林糖心身上扫过：“心理医生？跟我说什么？说活着是为了亲人？为了伟大的世界？别浪费时间了。”语气尖锐。

“我不是来劝你活下去的。”林糖心的声音很轻，但却异常坚定，“秦先生，我是来听你说话的。”

林糖心的声音，非常柔美的，如天堂里的暖流，流淌在雪白的病房里。

夏广白和病房里的其他护士都沉默下去，听着林糖心和秦烨说话。

与身体里的疼痛作战，几乎像是一场艰难的战役，医护人员和患者需要一起面对。

通过药物缓解是疼痛的干预手段，不过，到达某种程度后，药物的干预就变得有限了。

“秦先生，我是来听你说话的。”林糖心重复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评判你。”

秦烨愣了一下，嘴角抽动了一下，心中像是涌起了翻覆的情绪。

他的目光定在林糖心身上，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对话。

“听我说话？我已经说了。我得了骨癌，我想马上死掉，疼得受不了了。”秦烨的语气里带着嘲讽，却带上了满满的脆弱。被疼痛折磨的绝望，从他的话语中溢了出来。

秦烨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泛着浑浊的鱼肚白般的颜色。

林糖心注意到秦烨的眼睛开始看向自己，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对于某些病人来说，眼神交流和联络，往往是建立治疗关系的第一步。

林糖心没有急于回应，而是拉过病床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注视着他，语速更缓慢了。

“秦烨，我听到了你很疼。我能感受到你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林糖心稍稍前倾，声音像是最温柔的雨，润物细无声，“如果用0到10分来描述它的强度，你会给它打多少分？”

秦烨的目光本能地避开了她的注视，眼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这话的用意。片刻后，他低声开口：“……9分。”

身为秦烨实质上的主治医师，夏广白其实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过没有林糖心问的这么温柔。他不禁站在一旁，安静而专注地听着林糖心问。

“9分。”林糖心轻轻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那一定是非常难熬的痛。你现在感受得到吗？是刺痛、灼烧，还是像被钝器压着？”

秦烨皱了皱眉，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但也让他不自觉地开始感受。

他闭了闭眼，似乎不情愿地沉入自己的感官世界，咬牙切齿地说道：“像……像火烧一样，就背部蔓延，烧得肺里、骨头里都是。睡觉都会疼醒。”

林糖心凝视着秦烨，脸上也流露出难过的神情，她咬住嘴唇，脸色变得苍白，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些痛苦：“听起来就像……身体里有一团火，怎么躲都躲不掉，是吗？”

秦烨微微一怔，声音依旧冷硬：“是。”

他下意识地瞟了她一眼，眼中警惕的敌意稍稍软化了一些。

夏广白和其他护士都听到了，都肃然。

这样的描述也是癌症病人常说的，但是从这么年轻的秦烨口里说出来，就带上了威力。

“这种灼烧感可能是神经根受压引起的神经性疼痛，可能还伴随炎性。”林糖心说着，又看了夏广白一眼，“夏医生，可以增加神经阻滞的药物干预吗？”

夏广白刚要回答“我都开过药了，全部考虑过了”，可是秦烨却插话道：“没用的！”

夏广白被骤然打断，流露出不爽又压抑的神情。

林糖心转过头，注意力又重新回到秦烨身上。

“你介意医生和护士都在这里吗？要是介意的话，我请他们都出去。”林糖心轻声说。

“我不介意，我巴不得他们都好好听我说！”秦烨大声道。

“好，那么，你每时每刻，都在感觉到疼痛吗？它是静止的吗，还是移动的？”林糖心非常有耐性地问。

“每次呼吸都会感觉到疼痛。它……虽然是都在脊背的位置上，但感觉起来……它、它是移动的。”秦烨慢慢感受着，虚弱地说着。

林糖心问：“你的疼痛在你身体里移动着，有什么变化吗，会变大，还是会变小？”

秦烨细细感受着身体的痛觉，他这时的语气已经全然变了，不像和别的医护人员说话时那么激动了。

“它……都有。它是尖锐的，会移动的，但是当我感受到它时，它好像……好像会变小，但是，在别人过来跟我说有的没的，它又突然间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

说完，秦烨的目光扫向夏广白，隐隐透着不满。林糖心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眼。

夏广白在旁边听着，有点吃惊。这是他问诊时从来没有收集到的信息。

原来痛觉是如此丰富细腻的感受。而且，当秦烨在试图用语言描述他所感受到的痛觉时，他切身体会到的痛好像也减轻了一些。

夏广白不禁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支笔，拿出纸板在纸上记录了一下。

其他两名护士也以刮目相看的眼神看着林糖心。这个年少的女生竟然镇住了秦烨。这是第一次，有医务人员能够以这么平和的语调，和秦烨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

心理医生果然是心理医生。护士们都敬佩地想。

“我知道了，秦烨，我听到你的痛觉随着你的感受，还有别人对待你的方式，而产生变化。”林糖心柔声说，“那么，你希望医生和护士怎么做，会让你比较舒服呢？”

秦烨咬着牙，用力呼吸了几下：“他们每天都有人来跟我说要加油，要有信心。我都要被这些话逼疯了！夏医生还说，我的骨癌不致命，化疗会有效的，请我相信他！我要怎么相信他嘛？！”

这一次，他的声音几乎是咆哮。病房里安静了一瞬，护士们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神情尴尬又无措。

“我……”夏广白听秦烨一提到自己就如此激动，又害怕林糖心会对自己产生误会，就想说话，稍稍辩解。

不过林糖心回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点叫他克制的意味。

夏广白读懂她眼里的神情，连忙不说了。

“秦先生，你刚才说，没人懂你的疼。那你愿意告诉我，你希望别人怎么做，才能让你感到被理解吗？”林糖心完全没有被影响，她回头看向秦烨，声音依旧很轻，却透出真诚的关心。

秦烨盯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思索。他的喉咙动了动，但没有立刻回答。

林糖心知道，这个沉默并不意味着对抗，而是一种探索。她静静地等待，没有打扰。

护士上前整理输液管，不小心碰到秦烨的手，他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像是抗拒所有人的触碰。

这时，夏广白靠近一些，对林糖心轻声补充道：“我秦烨拒绝了我做的所有的疼痛管理方案，他说用了也没用，就只能这么熬着，叫我放弃。但是，我必须重申，我不想放弃。化疗很有效，我相信有一天他会康复的，未来一片光明，所以才叫你过来。”

秦烨一听到这话，就受不了了：“夏医生！你别再说这种高高在上的话了！未来一片光明？！你懂什么？！像你这种人，不可能懂我有多疼，不可能懂我有多生不如死！”

夏广白内心顿时涌起一种“好心被人当驴肝肺”的愤怒，他敢怒而不敢言地看着秦烨。

在他的从医生涯中，不是第一次被病人指着鼻子说，但是当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的时候，这些莫须有的指责、来自同事的嫉妒，就变成匕首扎进自己心里，让他从委屈和疼痛的情绪中，感觉到一种无从抵抗的无力感。

护士们互相交换了一下复杂的目光。

林糖心敏感地意识到两人之间有医患矛盾，原因，可能跟夏广白强势而直率的说话方式有关。

“那个……夏医生，可以请你出去一下吗？”林糖心小声问。

秦烨需要一个可以完全自由表达的空间，而夏医生的存在，显然对这些没有帮助。如果夏医生不在，或许秦烨会更愿意敞开心扉。林糖心是这么想的。

可是，夏广白不知道啊，他更委屈了，他看着她，那一刻，他谴责和受伤的眼神好像在说：“连你也站在秦烨那一边，帮着秦烨对付我？”

看到林糖心叫他出去，秦烨蜡黄的脸上露出隐秘的胜利的表情。秦烨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去，以充满敌意的姿态看着夏广白。

这是病人抗拒医生、试图“击败”权威的典型表现。可想而知，这两个年轻男生在病房里的这种硬碰硬的对抗，绝不是第一次了。

“夏医生，我带你出去吧。”林糖心语气温和，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肘。他看了她一眼，最终默默跟了出去。剩下护士在病房里给秦烨换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