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打开他奥尔比亚某个独栋住宅里的衣柜,里面是一字排开的名牌西装。
背后电视机正停留在Canale5频道,上面播放着国外电视剧,每隔一会就插播一段广告,并出现尺度较其他电视台大得多的美女,把男人们的目光牢牢吸引住。
这种经营策略不仅确保了频道收益,还使得入股人之一乔鲁诺的钱可以滚滚而来,而已经行走到政商界,和合伙人们共同盈利的乔鲁诺一件件审视衣服,罕见地陷入了烦恼。
黑手党喜欢西装,哪怕内在大字不识几个,但抢了快钱后都爱买奢侈品炫耀,乔鲁诺虽然和同伙们粗暴的行事风格不同,但装扮自己也必不可少。
如果不穿的像个上流社会成员,并学他们文邹邹的说话方式,他们怎么会放松警惕任乔鲁诺融入并捞取利益?
规则和正邪是两重尺度上的两码事,在资源分配不均衡的现代世界,破坏规则获取财富,也是一种必要的生活方式,黑暗也应该有黑暗的生存之道。
乔鲁诺不是规则的仆人,他更愿意成为规则的主人。
他有骗术师的绰号,现在是组织最能赚钱的核心人物,他外貌英俊、言行礼貌、矜持有度,资历浅压不过成就大,已经是撒丁大区教父候选人。
然而这位拥有许多财富的年轻候选人看了一遍又一遍衣柜,胳膊在衣架上悬着迟迟下不了手,最后选了件码数最贴身型,朴实无华的品牌成衣。
没办法,这只是国庆日聚餐,不能被迪亚波罗看出他其实很有钱的端倪,这会打扰他和对方微妙的平衡关系。
乔鲁诺考虑再三,精心伪装成普通人样子,开着和城市里一般工薪阶层没有区别的小车去接迪亚波罗。
迪亚波罗很守时,就站在教堂出来后不远的路口等他,和干活不同,他全身打理得干干净净,衬衣配牛仔裤,还不是长大后时尚又让人挪不开视线的样子,正埋头蹲在地上看虫子,朴实挎包背在背后。
等汽车轮胎声靠近后,他才把视线从地上移回来,看着乔鲁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发。
群山落入地平线,菲亚特敞篷车压着飞扬尘土行驶,伴着杰夫·贝克的音乐。
之所以放歌,是因为车程实在太安静,而迪亚波罗上车后一言不发。
他们以前不是没有一起出门过,乔鲁诺甚至有几次圣诞节是在迪亚波罗家度过,和他共同分享加有葡萄干和蜂蜜的手工甜食,再去园子里摘无花果,然而这些活动往往都夹了个神父。
一旦把家长从团体里移除掉,就变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旅程,因为他们对彼此既熟悉又陌生。
至少目前来说,乔鲁诺对迪亚波罗的了解,远远大于迪亚波罗对他。
“我喜欢杰夫·贝克,从雏鸟时代开始,他就会运用各种各样的元素来创新音乐,比如加入小提琴弓弦……”
乔鲁诺决定用音乐话题开辟生涩空气,虽然他平时如果不是必须说话,大多数时候都会保持沉默,但此时此刻他是更应该说话的那个。
“我知道他,我看过滚石杂志。”迪亚波罗原来没有发呆,而是在听到关键词后回应了乔鲁诺。
神父不是很赞同迪亚波罗听那些太过狂放的流行音乐,他认为歌手外形与行为不端,歌词则对上帝不尊重,毕竟教堂里的音乐连乐符也要精挑细选,不能亵渎。
但家长意见对青春期的人来说作用不大。
“我也听过很多摇滚乐,比如King Crimson,你觉得好听吗?”迪亚波罗歪着头问开车的乔鲁诺,扎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因为颜色很浅,所以阳光会透出来。
乔鲁诺的心情突然飞向了愉悦天空,他明显感觉到迪亚波罗在跟他聊不会和别人聊的话题。
“你爸爸不是不让你听这些吗?”
“你不会告诉爸爸的,所以我只跟你说,帮我保密,乔鲁诺。”迪亚波罗很认真地想了一下他与对方的关系,确认对方不会当叛徒打小报告。
因为他是乔鲁诺。
乔鲁诺放松下来,把油门踩得更低,以和工作日完全不同的轻快心态朝城中驶去,脑后辫子在敞篷车风里朝后飞起,夹着几缕毛绒绒的碎发。
“如果你想悄悄和我聊音乐,那今天出门就是正确的选择。”
他俩渐渐开始聊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直到抵达乔鲁诺预约的店,这里生意火爆,从内到外都挤满了想吃饭的人。
迪亚波罗刚进门就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察觉到和周围人的不同,但服务员给他菜单时,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怎么了?没有你想吃的东西吗?”
乔鲁诺坐下,把外套搭在椅背上,环视这个他精心挑选过的餐厅。
没有熟人,没有“同事”的地方。
“这里的东西很贵。”
迪亚波罗没察觉到乔鲁诺东张西望的动作,而是发自内心地评价,还把冰淇淋那页推给对方看。
因为店里装修比较精致,所以就要卖这么贵吗?!
政府公布数据里表示物价飞涨属于正常经济现象,官员们承诺已经做出了调控,但神父不在时就要负责买菜,知道每一分钱都得来不易的迪亚波罗可不这么认为。
物价明明就涨了很多!
“我来请客,你不用在意那些,最近公司有大笔奖金。”乔鲁诺埋头假装确认了一下高出街头小店近八倍的冰淇淋价格,赶快开口想让迪亚波罗安心,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他一直对外声称自己只做普通的酒行生意。
确实有奖金,保险公司对乔鲁诺下属公司的赔款已经打了进来,尽管这起安全事故本就出自乔鲁诺刻意放纵,但谁能跟多余的钱过不去?
迪亚波罗还不知道眼前的金发青年每次银行进款数字都是九位起底,他只是合拢菜单,不再多问什么,点了份服务员推荐的酥皮肉酱。
在等待店员上菜的时间里,他俩对坐着再度陷入沉默。
“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乔鲁诺打破安静,尽可能委婉地问,他想知道迪亚波罗是否有人格分裂的症状。
迪亚波罗显然没太听懂。
“不舒服?我最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你的……精神上,还好吗?”
乔鲁诺再次尝试询问,他不打算说得太明显,否则容易引起迪亚波罗怀疑,但又不能不去询问症状。
他尽可能帮迪亚波罗排除可能的外部刺激,村里人讥讽他的流言蜚语,还有试图霸凌迪亚波罗的中学生和小流氓,都在乔鲁诺的运作之下彻底远离,不敢再靠近他。
这年头人格分裂还属于很罕见的病症,世人对此的科学认知也很稀少,而在撒丁岛这种偏远乡下,患有疾病的迪亚波罗,比起得到正确治疗,他更可能得到的是严重排挤和欺凌。
天主教神父时常出去为村里的人“驱魔”,在落后地区,这种仪式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对付病人,而非恶魔,作用也极其有限。
所以乔鲁诺才安排了这次出门,他打算私下单独问问迪亚波罗的健康状况。
“头痛,或者说失忆,看到不常见的东西,你会有这种症状吗?”乔鲁诺决定问得更细节一些。
迪亚波罗一边咀嚼沙拉奶酪,一边认真思考乔鲁诺的问题。
“我……好像确实有些你说的症状。”
乔鲁诺无声无息地捏紧了叉子。
“什么样的症状?”
“我曾经梦见我长大了,变成一个很高的男人。”迪亚波罗咽下食物后才说话,还把手举起来,尽可能模拟他说的高个子男人。
“我的头发长了很多,身边跟着一个红色的人,不,看起来不太像人类,它额头上有张可以看到未来的脸。”
“我成为了他,他成为了我,他对我说会在时间停止流动的尽头等着我,而我透过他的眼睛……看着你,这种梦经常发生。”
迪亚波罗说完后发现不对,因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乔鲁诺惊愕的表情。
“乔鲁诺?”
他冲金发青年挥挥手,问他怎么了。
“没……没事,我就是想起一些过去。”
乔鲁诺难得主动移开视线,从复杂的情绪中调整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服务员就走到二人身边,打断了关于梦境的讨论。
“国庆日品酒会,本店顾客可以免费试饮,两位要来参加吗?”
这家店生意很红火,还愿意花大价钱帮酒庄打广告,乔鲁诺顺着服务员的话起身,朝放有排排酒瓶和小号酒杯的桌子走去。
“西西里的黑珍珠,香气浓郁,坎帕尼亚的艾格尼科,有焦油味,阿斯蒂的莫斯卡托,大名鼎鼎的甜蜜桃……”他端起杯子闻闻就判断出品种,接着向迪亚波罗介绍内容物。
其实最近城内餐厅的葡萄酒推广活动,都是乔鲁诺名下商店发起的。
迪亚波罗看着乔鲁诺,没再追问对方回避的话题,而是从乔鲁诺取酒的地方也取了几杯来尝。
“喝大口一些,才能感觉到质地,我就不多喝了,待会还要开车。”
乔鲁诺站在身边,翠绿眼睛透过酒杯里的淡金色液体,像阳光下的草地,有些朦胧美。
他不只在看自己,他还在看另一个人。
迪亚波罗想着他早就感受到的东西,对葡萄酒燃起兴趣,连续品了好几杯。
当客人开始讨论回去后买同款酒时,守在一旁的酿酒师站了出来。
“只要有人能猜出我这款酒的材料,我就送他一份奖品。”
他面前有一排殷红液体,和别的酒有些区别。
迪亚波罗正处于想要奖品的经济状态,他喝了几次试饮杯,想出几个高级葡萄品种,可惜都没猜对。
乔鲁诺在旁边看了半天,决定过去帮他。
“你的酒看起来很高级,其实成分不好。”
年方23的撒丁岛酒行隐形控制者喝了一小口后,毫不留情地揭穿酿酒师手法。
“你用了撒丁岛特产的莫妮卡(Monica)迟摘甜红,有浆果和烟草味,品质不高,只不过你用了一些小伎俩让它的香味更复杂。”
迪亚波罗持酒杯的动作有点缓顿,显然听到了乔鲁诺话里的某个关键词,但很快又恢复正常。
酿酒师哈哈大笑,完全没对被戳穿感到尴尬。
“好,你是个懂行的人,是的,这就是本地的莫妮卡葡萄,只不过长在背阴处,和其他品种不一样,我想试试能不能混合高级品种酿酒,还动用了点独家秘方,没想到被你看穿,我宣布你是今天第一个拿到奖的人。”
天色渐黑后二人离开,带着作为奖品的酿酒师专属酒庄新酒,以及本餐厅折扣券,乔鲁诺解释可以把酒送给神父尝尝,才让迪亚波罗拿走他认为“是乔鲁诺赢,所以应该属于乔鲁诺的礼物”。
他们开车回家,乔鲁诺把迪亚波罗送回离家近的路口,但解开安全带后迪亚波罗没走,而是一把抓住了乔鲁诺的衣袖。
“乔鲁诺,你今天在看谁?”
酒精令迪亚波罗有点兴奋,行动也比以往主动。
“你问我做梦的那会,到底是想问我什么?”
乔鲁诺扭头看着迪亚波罗的脸,喉咙就像卡住一样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渐渐露出日后成熟的轮廓,脸颊有些雀斑,耳朵尖早就红了,表情既留有愉快的痕迹,但又想得到回答。
乔鲁诺知道迪亚波罗虽然大多数时候很被动,但只要下定决心,就会露出强硬本质,询问自己恐怕也是起了“必须弄清楚真相”的疑心。
他和迪亚波罗反复接触,随着相互了解增多,触及关键话题是必定会发生的事。
而乔鲁诺不打算在这事上说谎。
至少对迪亚波罗不能。
“我……很担心你。”
组织内的骗术师犹豫一会,试着告诉迪亚波罗真实想法。
“我怕你遇到麻烦。”
“麻烦?我会遇到什么麻烦?”
迪亚波罗表情疑惑。
“我担心命运降临。”
乔鲁诺说出最能概括他想法的话。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没逻辑,但我担心一些糟糕的命运会降临在……你的身上,所以我想问问你。”
这话很不明确,如果是一般人肯定会刨根问底,或者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来,而迪亚波罗没有。
他居然认真地考虑起乔鲁诺所说内容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