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知照的身子不住颤抖,又思及明镜堂事毕,今后恐再难与张霁见面,她的声音浸在雨夜里,细若蚊蝇:“大人,你在听吗?”
张霁极力克制眸中的情动,瘦削修长的手指将伞柄攥得更紧,不急不缓道:“我在。”
依旧听不出他当下的情绪,卢知照想。
也是,如今落难的是她,她该希冀他有何种反应?依着他在外的名声,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可她还是不甘心地开口:“我与您见的第一面,曾一厢情愿地以为您与我是一路人,于是重逢后几度叨扰,轮番试探……直到如今,也不想轻易误解了您。可是午夜梦回时,也会怀疑,会困惑,我的真心相待落到您的眼里,会不会只是少年人可笑愚蠢的迷惘痴言?”
张霁的心跳加快,掌心收紧,握着伞柄的手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颤。
油伞似也被那“砰砰”的心跳声震得轻晃。
张霁为着避开与她的眼神交接,始终目视前方,坤宁宫内殿外的盏盏绯色纱灯隔着雨帘恰如其分地落入眼眶。
他不觉想起在礼部做观政士的日子,同窗旧友曾问他,日后想和什么样的女子在一处,他年少青涩,看着悬在房梁上的盏盏红光只是笑,没有说话。
他少时便因嫡庶有别不受族人待见,十年寒窗欲将一腔热血洒京都,却也没有如愿,后来入了礼部,多困于府衙琐事,满腔志气也渐渐在这官鼠大如斗的朝堂与诡谲的人心里消磨殆尽了。
人心,他向来不敢轻信,又谈何寻一人厮守终生,交托真心?
那位同僚却自顾自说,他将来定要找个看着就舒心的女子度此一生,后来张霁登高位,那人做了礼部郎中徐洲的乘龙快婿,听闻那尚书家里有个自幼痴傻的二姑娘,舒不舒心就也另说了。
张霁的视线依旧被深不见底的黑色笼罩着,坠落的雨声有如催他疾进的鼓点,恍惚之中,仿若回到了盛历二十年。
当年吴倬盛面刺皇帝,他明知道他走的是一条必死的道,可他没有拦他,甚至连一句劝阻之言都未曾说出口。
彼时他已经凭借曾璜之死进入皇帝以及严陈二人的视野,只差一道诏书,就能离他的政治抱负更近一步,他不能冒险去试帝心,不能平白惹严陈猜忌。
他那时什么也没有做,就连今时救下吴倬盛的妻儿,都是再三思量后做出的决定。
他怯懦,心狠,步步为营,京都中人对他谤之毁之都是有缘由的。
皇城的黑,比别的地界要诡异可怖上千余倍,近乎将他吸纳,使他跟这黑暗融在一处。
可方才卢知照的一席肺腑之言却叫张霁觉着,他立在她身侧,像是靠着一丛熊熊燃烧的烈火。
一个竭尽气力堪堪扛住肉身之痛的女子,却有着吞噬黑夜、击退风雨的赤心与气魄。
她将真心剖出来,明澄澄地呈在他眼前,她从未向这个人为刍狗的时局低头。
他在她面前直不起腰,更没有资格答复她的质问。
他没什么可以讲与她听的话了,还得做一场戏将他深夜来此的缘由交代给盯着他的耳目。
张霁自袖口内抽出卢知照的手书,洋洋洒洒抛了满地,汩汩雨水冲刷着纸面,染糊了墨迹。
白面墨底,徒生出几分凄凉的美感。
张霁极尽厌弃的声音响彻在这个雨夜:“本官这段时日的教诲全当是喂了狗了,日后你也不必再来明镜堂。”
卢知照并不意外,释然一笑,明白他在顺水推舟同她做切割,他终于寻到与她彻底割席的时机了。
他那时能答应教习她从来不是因为他们二人的交情,而是为了还皇后的人情。听闻陛下先前因为范慎一事抬了杨文琼做那淮扬总督,此事背后定有旁人推动。
张霁虽从不推拒拉党结派,但依着他在湖广所言,他并不想拉杨顾二人与他一派,和他共进退,同存亡,因而此事绝非他促成,能在陛下面前出言助杨文琼升任总督的人,便只剩一个皇后了。
如此说来,她好像也不欠他什么,再好不过。
她微仰着脑袋看他,眼里没有怨怼。
因为她聪明,张霁想。他抬步欲走,余光瞥见立在廊下远望着他们二人的秀漪,又对着卢知照嘲讽道:“心气高不要紧,要紧的是没命去承,终会落得个作茧自缚的下场。本官劝你一句,有些情谊有些愤懑,该舍的舍,该消的消,既回不去从前,便不要再为难自己的当下。”
卢知照听闻此言,心凉了大半,咬牙说:“我能够抛却的一早便已抛却了,我守到现在的,便再无人能叫我舍下!”
张霁又听见她说:“我的过去不要我了,你们这些为官者的当下我也瞧不上。”
这最后一句,她几乎是用气声说出口的。
张霁心里闪过一阵刺痛,像是从前的自己在指桑骂槐,痛责如今的自己。他既选了谄媚上位的路子,旁人经年的污言秽语便算不得什么,如今她的嘲讽之言却听得如此刺耳。
但那不重要了。
她既选了与他不同的一条道,纵使所求的前路无异,恐也难以同行,何况……与他并肩实非幸事。
只求她所选的路能让她少受些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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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张大人走了。”
皇后倚在窗边,“嗯”了声,问:“姑姑可有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张大人无非是说了些数落小卢不自量力的话,虽不悦耳,确也实在,小卢入宫多年,可脾气秉性却和刚入宫时一般无二,他日若被娘娘委以重任,恐非善事。”
皇后有些不悦,撇了撇手:“罢了,你叫卢知照回去罢,我的人只能我来罚,还轮不着他张霁一个外人多嘴。”
秀漪赶忙应道:“我这就让她起来。”一时间竟有些感谢那张霁,皇后虽护短但嘴硬,若不是他来横插这一脚,小卢指不定要跪到何时。
秀漪回来复命时,正望见皇后倚在窗边,意兴索然。
皇后看着那连天的雨幕,见秀漪来了,低声吩咐:“近日别让牧风入宫了,北羌使团不日入京,人多眼杂。他也要多抽些空闲将官场的规矩摸摸清楚,虽说京都内没人见过那崔之涣,可我怎样都不太放心。”
秀漪欲言又止,可事态已然发展至今,她再多言也无用,于是应下来。
那一日皇宫内还出了件稀罕事,以至于卢知照被罚跪的事都被太监宫女们抛之脑后,没能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秀漪也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一日来到坤宁宫,自从林逾静,也就是如今的瑜贵妃入宫,帝后便渐行渐远,后来又出了万寿圣节那档子事,皇帝便甚少踏入坤宁宫。
秀漪永远忘不了当年的那个场面,盛历帝时隔多日留在坤宁宫过夜,她守在门外,忽听见内殿传来窸窸窣窣的缠打声,心道不妙,推门入内,却见皇后满手鲜血,瘫坐在地上,皇帝满脸惊惶,用外袍挡住了腹部,坠在外袍的边角染了一片红,见是她来,安心不少,冷着一张脸:“你去唤冯其圣来……告诉他,朕被刺客伤了。”
秀漪瞧一眼皇后,当下便明白了情势,她自幼看顾皇后,清楚她的烈性脾气,可实在没想到她会冲动到与陛下动手,若不是陛下念及旧情,后果不可估量,她更不敢想该如何同老将军交代。
下半夜皇帝没再来坤宁宫,皇后清洗完血迹央求秀漪陪着她,不是皇后对奴婢的命令,是郑明舒对姑姑的请求。
秀漪伏在床榻边,听见床上的人喃喃道:“姑姑,我输了。”
皇后自枕边拿出一个半圆形的金牌,愣神地看了会儿,递予秀漪:“你明日将它还给皇帝,什么都不必说。”
秀漪接过来,这才瞧清金令上镌刻的四个字——免死金牌,一时震惊。
皇后瞧见她的样子,失笑道:“仔细想想,他待我很好。玘朝立国以来,能得免死金牌者,无一不是封疆大吏,国之重臣,而他仅因为我初嫁他时并不心安,便逾矩将这令牌给了我。”
她又自嘲说:“那时的我绝想不到如今真的能用上。”
秀漪见她笑意不达眼底,一时语塞,熟悉的挫败感再度涌来,她又一次不知道如何劝,只抬手轻拍拍女子瘦削的背脊。
皇后轻笑了笑,反手握住秀漪搭在床边的手:“姑姑不必这副神情,我与那些被夫君厌弃便觉得余生无望的女子可不同,我的命只在我自己手里。今日我同皇帝来这一出,也并非想将自己逼上绝路。我与他的隔阂在他不喜我多言政事时就可窥见,如今他喜迎新人,我只觉得他恶心,不愿虚与委蛇,将关系弄僵了,我往后的日子也好过些。”
秀漪诧异道:“怎会如此?您刚嫁给陛下时,陛下便对您青眼有加,正是因为您与其他深闺女子不同,您熟通政事,敢怒敢言,陛下也曾多次去信给老将军夸赞您,不过短短数年,怎会……”
皇后冷言道:“我看不懂他,也懒得看懂。只记着一点,他先背叛了我。”
“娘娘慎言。”
“姑姑,我只在你面前这样说。还有一事,我得求你。”
皇后眸光切切,将秀漪的手攥得更紧:“我只能信你。”
她将出嫁时自镇北将军府带来的一块府牌给了她,遣她在后日出宫时靠着这个令牌寻一位曾受过老将军恩惠的江湖游医并起用他。
也是在这不久后,瑜妃有孕,诞下龙子,升为贵妃。
历历往事随窗外纷纷扬扬的秋雨一同消散在禁宫的寒风里,有些来去无痕,归于尘土,有些凉透人心,经年未褪。
秀漪听闻皇帝将至,一时无措,却见皇后扬了扬手:“姑姑,你退下罢。”
她走出内殿时恰与皇帝遇上,恭谨一揖:“娘娘在里面。”
“明舒……”
赵承毅唤出这一声时,正见皇后伏在窗边出神望着雨里的栾树花,心里立时涌起汩汩暖意。
他记得那棵栾树,明舒刚来坤宁宫时,宫内多种牡丹,她觉着俗不可耐,可又不喜菊花、文心兰之类的素雅之花,他兜兜转转便想到了栾树,开花之日她坐在树下的花裀上冲着他笑:“遂生!”
一如当下,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见他来了,绽开笑颜:“遂生。”
他做皇帝以来,除她以外,甚少有人直呼他的字,就连瑜贵妃也未曾。
给他一种往日种种一笔勾销的错觉,以至于他怔在原地,不敢迈步。
那一夜他始终没有问眼前的女子可还怨他,前段日子他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忽觉痴男怨女的一次次发问太过幼稚卑浅,比起尚能陪在自己身边的同心人,算不得重要。
他从皇后处没能得到的回答,翌日便不知经了哪一个宫人的口传遍了皇城,都说帝后总归前嫌尽释,重归旧好了,就连叶之珩去到卢知照处为她诊治都要同风茗打听一二。
卢知照伤寒褪去后的某一日忽听秀漪姑姑提及皇帝来坤宁宫的那一夜,他原是为了亲口同皇后解释张霁辞去明镜堂教习一事。
这一年隆冬,皇帝来坤宁宫的次数甚多,卢知照也渐渐成了他眼前的熟面孔,顶着个“女官”的名头,多了不少朝前的差事,用风茗尚不熟稔的文词来说,便是“因祸得福,鸡犬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