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把絮儿问得又紧张又害羞,匆匆忙忙行礼问安,然后迅速找了个借口,想如往常那样溜之大吉。
不晓得平日见着他都装没看见的王爷今天抽了什么风,硬是把他拦下,连蒙混过关的机会也不给了。只见他露出调侃的笑意,眼里闪着光直盯着絮儿:“本王可是发现了,你已经偷摸着瞧了好几天了,到底在看什么呢?”
絮儿紧张地反退半步,连连摇手支支吾吾:“回王爷,小人没看……”
顾宥庭明知故问:“嗯?没看?那是本王看岔了?看来……是本王眼神不好了。”
絮儿心里一紧,只得乖乖认错:“小人知错,不该偷看王爷,不敢再对王爷不敬,王爷恕罪。”
王爷没有怪罪的意思,看上去心情反倒不错:“要找本王何必偷偷摸摸的,差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不想派人也行,你要不嫌麻烦就亲自过来一趟。练武疲累,见着你了,本王心情舒畅了好些。”
絮儿云里雾里,听不懂其中深意,但识相地闭了嘴。
顾宥庭自说自话:“好,那就依你,本王随你去小院歇会儿吧!”
絮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惊愕地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啊?”
我什么时候邀请他去我的院子了?这句“依你”好没道理。
正当他发怔之时,顾宥庭伸手牵起絮儿,立刻握紧阻止了他想要逃避的动作,低呵一声:“躲什么!”
说着他下巴朝远处一抬,转头看向絮儿,“那是母妃派来照顾我的老嬷嬷……”
这回絮儿听懂了,不挣扎了,等嬷嬷走远了才嗫嚅道:“王爷,您稍微松点,我怕痒……”
顾宥庭默默地移开了手,跟到了絮儿的院子里。
院子清幽,门廊处一片翠竹茂盛,近处种着几株花草。没有丫鬟伺候,除了有人过来送些吃的用的,只有戏班子的人会偶尔来找他聊聊天。
顾宥庭打量一圈,坐下倒了杯茶斟了杯茶:“你这儿清静,不错。”
“嗯,是挺清净的。”絮儿站在一边,心不在焉。
顾宥庭:“别那么生疏。嬷嬷眼尖,你这副模样她一眼就看穿了,还怎么配合我瞒过母妃。”
絮儿装作熟稔地坐在顾宥庭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絮儿没有生疏。”
顾宥庭随口聊道:“住的可还习惯?”
“絮儿习惯。”
“嗯,本王也觉得这里挺好,适合躲懒。”
“确实适合。”
“难得絮儿与本王想法一致,那本王以后常来。”
“以后确实……”
不是,他刚才说了什么?适才回答地心不在焉,此时才突然反应过来,顾宥庭以后常来?那他自己岂不是连这点清静都没有了?
没资格反对,他只好闭嘴不说话。
脑袋微微垂下,情绪都写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又是急躁又是暗恼的,倒让闭口不言的人显得生动了很多。
顾宥庭觉得有意思,抿了抿唇,压下了唇角笑意,又不自觉地逗他再说:“以后怎样?欢迎本王常来?”
“王爷说笑,府邸都是您的,您想来就来,絮儿当然欢迎。”
呵,小花旦不诚心,应承的话也说不痛快。顾宥庭放出诱饵:“偷摸着去了演武场好几次了,你是想习武?”
没听到絮儿应声,他继续问,“还是想要念书?或者以后开个铺子也保管生计不愁,你喜欢哪样?”
见他还是摇头,顾宥庭调笑:“怎么?莫不是还想回去唱戏?”
生动的桃花眼黯淡了些许:“不想,可我只会唱戏。”
顾宥庭豪爽:“不想就不唱,怕什么。别的不会,本王教你就是。”
顾宥庭到真不是随口一说,往后跑小院跑得勤快了些。有时候教絮儿看书习字,有时候教他练些简单的拳脚功夫,有时候什么都不做,纯粹是躲懒来了。
絮儿习惯了他时常过来小院,有时候几天没见着人,他还会偷偷地去演武场的角落看看。顾宥庭瞥见个探头探脑的熟悉身影,结束之后便总会去后院看看。
这好像成了两人之间特殊的默契。
但没多久他又忙碌了起来。西南战事又起,驻军将领发出战报,他点了一批兵马,连夜领兵驰援。京城,王府和絮儿统统都被他抛在脑后。
就是这次南征,战况危急,他亲率一小部分将士先行突裘,却被敌方伏击围攻。说好的副将带领大部队从敌人后方包抄,解他被困之急,却久候援兵不至。
孤立无援的时候才想通,这恐怕不只是针对西南蛮夷的剿杀,也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
终于还是引起太子一党的忌惮,利用西南之役,让他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顾宥庭自嘲一番,死后被小鬼拉到冥府,浑浑噩噩地走过鬼门关,踏上了奈何桥,登上了望乡台,看皇城繁灯依旧,那一刻突然想开了,觉得做人做鬼也没什么区别。
头七那天依着冥府的规矩,他回去看了一眼,王府到处都飘着白布纸钱。正厅挂着几个引魂幡,可他连个举幡的后人也没留下,只有几个家丁仆役跪在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材前为他烧纸哭丧。
之后他又偷偷进宫看了一眼母妃。惠妃因为哀伤过度病倒了,躺在那儿眼神空洞,面色惨白,两颊满是干了又湿的泪痕,看上去比他这只新死的鬼好不了多少。
这么一圈又一圈的绕过来,他都没见到絮儿,略感失望,想到或许是自己战死的消息传来,那戏班子觉得失了依仗便离开了。世人趋利避害,实属正常。
他没了其他念想,与一众亡魂一并去了地府报道,跟那些战战兢兢,哭哭啼啼的魂魄比起来,他从容地像是去客栈投宿的旅客似的。
反倒是临近投胎的时候他犯了怂,有意无意地错过了几次投胎的机会。惹得阎王大人都觉得好奇,亲自前去找他:“你这几世命格,都是非富即贵,旁人求都求不来,怎么到你这儿反倒不乐意了?说吧,是不是在等心上人?”
顾宥庭犹豫了,他不想做人了,冥府挺好的,比人间单纯多了。但若照实说,那是明着坏规矩,只怕阎陵听了会直接把他扔去投胎池。无奈,顾宥庭只好顺着他说的话“嗯”了一声。
阎陵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这种鬼,我看得多了,死了就是缘尽了,不必强求。”
顾宥庭没答话,阎陵见他表情不好,试探道:“非得强求?”
顾宥庭顺坡下驴,应了一声:“嗯!”
碰上这样的犟种也是无奈,何况这个鬼身上煞气非同一般,阎陵给了他几分面子:“行吧,那女子叫什么名字?若哪日遇上了,我让鬼差带来见你一面。”
“……絮儿。”顾宥庭说道,说出来后又觉得好像不能算那么回事,但这只是缓兵之计,打发了阎陵。此后好久,都没有小鬼催他投胎。
后来阎陵找他喝了几次酒,渐渐熟悉了起来。拘了多少生魂,也没找到那个“絮儿”的影子,他便猜到多半就是个借口,姓顾的这鬼是赖在这儿不愿意走了。
阎陵没催,只是不时地似笑非笑地调侃几句:“那个叫‘絮儿’的女子,怕不是早把你忘了吧?”
顾宥庭装傻,管她忘不忘,反正他继续耍赖。时间久了,不提絮儿了,也不去投胎了,就这么成了冥界的编外鬼差。
-
尘封的记忆被一个名字开了闸,潮水似的往顾宥庭脑子里倒灌,又被一阵哀嚎声打断:“哎呦,大师,大师……您松松手,轻点轻点……”
顾宥庭回了神,减轻了些力道,冷眼问鬼爪:“你说絮儿是你的孩子,那你是谁?”
压在身上的力量骤然变小,白骨指尖在地上敲了几下,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活动筋骨,然后说道:“我不记得了。”
怕顾宥庭不信,他急切地解释:“不敢糊弄您,小的,小的真不记得了。”
骨头没脑子,不记得也是正常。
顾宥庭想了想,撤去了笼在身上的一道掩魂术。这下鬼爪子激动起来,脱口而出惊叫道:“王爷!”
真有意思,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倒是还记得絮儿,还认识他这个死得透透的王爷。
“原来是故人啊……”顾宥庭心中有所猜测,便干脆问出了声:“祝老板?”
骨爪子的那颗赛博脑袋好像被这一声称呼开了光,有什么回忆钻进了不太稳当的意识。它的指尖又在地上敲敲打打。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力气越来越大,地面上声音越来越响,清脆的骨头越发显得不堪重负。
“咔哒——”白骨指头终于敲断了一截,透明泛灰的粘液从断骨处流出,滴答滴答落到石桌上,像极了风烛残年的老人流下的眼泪,骨爪的声音也随之激动起来:“是,是,王爷好眼力,王爷居然还记得小人,王爷大恩……”
“别激动!”顾宥庭严肃地敲了敲石桌,“先说说,你凭什么认定阿禾就是絮儿?”
骨爪子不拍地了,长叹一声:“絮儿体弱,小时候怕养不长,小的在絮儿的脚踝上系了祖传的平安扣,时间久了都成烙印了,旁人看不出来,但我绝对不会认错的!”
旁人看不出来,但顾宥庭见到了。
昨日给他抹掉鬼爪印的时候,发觉他脚脖子那处皮肤上有一块暗红色胎记,形似一只平安扣。当时他觉得这形状好看,在手里抚摸把玩了一会儿。触上了唐嘉禾的痒痒肉,被他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骨头爪子怕顾宥庭不信,又急道:“王爷您还记得絮儿吧,您跟絮儿……”
话没说完,顾宥庭手机响了,是絮儿……不,是唐嘉禾弹出的视频请求。
一接通,唐嘉禾迫不及待一顿输出:“顾宥庭,你在哪儿呢?你微博发的爽了么,俞姐的眼神简直要刀了我,预感我的星途一片黑暗!”一眼瞄出了顾宥庭身后的风景,“嗯?你这是在…遗址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