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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行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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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你。”

那一句话,宛如荒原点燃了枯草,顷刻间,火光冲天。

沈扬戈陷入了火海之中,半边天被烧得通红,他浑身沸腾起来,只见那人的眸子静静望着自己,一霎时,噼里啪啦的迸裂音褪去,世界寂静无声。

他被蛊惑了,放缓了呼吸,双手撑住身体,跪姿撑地,弓背凑近了,像是小狗般,鼻翼翕动,喷洒出温热的气息。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流浪犬,在火刑架上差点被剥皮拆骨,机缘巧合下被人领回了家,喂了好几年的饱饭,长得油光滑亮。然后,他们就把钥匙交给他,说没关系,剩下的你就要自己走了。

可小狗会干什么,他只会看家啊。

于是它叼着钥匙,哼哧哼哧地闯出黄沙,闯过刀山火海,带着一身伤回到了自己的小窝。

他用泥巴一点点捏回自己的家,像是女娲造人一般,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自己的灵魂一点点碾碎,成为细细的粉末,揉进去。

于是他们活过来了,小狗又开心地翘尾巴,他咬着小绳欢快地转圈,用毛茸茸的脑袋拱着主人的腿。

可主人的眼神却一直落在屋外,那里才有红的花,绿的草,有莺歌燕舞的热闹的春。

家里有什么呢?

黄黄的土砖房,间隙里探头探脑生了几根狗尾巴草。

小狗趴在地上,无聊地拨着锁链,他把项圈从主人手里扯出来,自己叼着套在了门外的木墩上,又懒懒地摊成了毛饼。

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再也没有自我了,只拴在黄沙深处的小房子里。

他是看家的犬。

也是一条丧家之犬。

可狗也会不甘心,在看到主人对旁人亲昵,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开自己时,也会嫉妒的。明明知道他有一天会离去,却无法控制地嫉妒,恨到吃不下睡不着,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会着急地呜咽,却不敢让任何人厌烦。

还会嫉妒到,在甚至不敢触碰衣角的时候,决心狠狠给坏心主人一点教训。

“如果你躲开,我就不亲你了。”沈扬戈大胆宣布。

他紧张注视着面前的人,似乎又料定他不会反驳,尾巴微微翘起,显出几分局促的得意。

宁闻禛只微微敛眸,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静谧又纯真,像是无欲无求的玉石雕成的神像。

沈扬戈又触上了他的唇,先是轻吮,直到唇瓣泛起桃粉,覆上滟潋水光,他才舍得进一步攻城略地,轻巧撬开唇齿,交融的鼻息变得炽热,连带着他的眸子,一切在瞬间失控,他几乎无法克制欲望。

澎湃的浪卷起惊涛,狠狠砸在礁石上,像是摔到迸裂的玉璧,碎成无数雪白的浪。

沈扬戈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摔在碎玉之上,血肉四分五裂,眼里却始终望着上方。

云端上的神祇依旧拈花阖目,眸中空无一物。

宁闻禛连呼吸都不曾乱,平静地看着脚下的蝼蚁癫狂,看着它挥舞着细长的腿,一步步朝着火光奔来,噗呲一声,漆黑的身躯就燃烧起来,血肉宛如枯柴,倏忽点着了,火越烧越盛,隐隐散出焦臭,不一会儿就化作一捻青烟,袅袅地散在风里。

沈扬戈颤抖起来,他看着那人无动于衷的模样,终于结束了这场荒诞的独角戏。

他分开了唇,小狗一样蹭了蹭他的鼻尖,柔软的,温热的。

“我们两清了。”沈扬戈道。

他半强迫地讨来一个吻,作为一切的了断,尽管还未发芽,那一丁点的希冀就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枯萎。

爱在缄默中沸腾,澎湃,最后悄然平息。

他抬起手,揽住宁闻禛的后背,往自己怀里一带,腰间枯枝飞起莹莹绿光,像是星光洒落,那人终于抵挡不住四荒的力量,缓缓阖目,靠在了他肩头。

宁闻禛看着他将自己抱起,平放到了简陋的石板上,脱了外袍盖好,随即将枯枝放在头侧。

“做个好梦。”

沈扬戈一步步后退到了另一头的角落,脱离了神木庇护,致幻的灵息迫不及待地扑来,将他拖一个个层叠的幻境。

宁闻禛心头一紧,快步上前,不成想,才迈一步,眼前的景物飞速扭曲变换,像是被囫囵绞在一起的颜料,一时目眩,只觉天旋地转。

等重新站稳时,眼前早已不是灰白的石窟。

发丝被凉风拂起,耳畔传来了清灵的鸟啼,林间扑簌簌飞出几只尾翼绚烂的杜鹃,在枝头嬉耍。

入目处,是一棵巨木,下头摆着一张石桌,两侧药圃紧密密团着花卉,蜂蝶翩跹舞,顺着小石板的路往里看,是几间草庐,半环绕地嵌在山腰里。

这里是——

邳川。

宁闻禛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一个念头倏忽在他脑海里惊现,像是为了印证什么,他快步往里走,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衣摆旋起的风,将探出头的草叶吹得晕头转向,惊起了采花的蝶,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草庐里,木门吱呀推开,他恰好撞入那人眼眸。

“扬戈。”他脱口而出。

沈扬戈一愣,还维持扶门的动作,脸上满是错愕。

他愣愣扫过四周,视线又落定在面前人身上,眼眶有些红,薄唇微启,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湮没下去。

“沈扬戈,知风草三钱,肉芝二两,记住了吗——”

屋内,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是姜南扯着嗓子在交代。

“知道——”沈扬戈学着他,也拉长了语调。

他这才回过神,把门一带,大步流星往外。

还不等宁闻禛反应过来,就见沈扬戈小雀一般直直撞入自己怀中,他一瘪嘴,小声撒娇:“你对我不好。”

宁闻禛紧紧回环住他,眼睛有些热,鼻尖漫上酸意。

“我知道的,你受委屈了。”他轻轻拍着沈扬戈的背。

“一点都不好。”

宁闻禛抚摸他的后脑,语气温柔:“对不起。”

“可我不怪你。”

宁闻禛感觉小狗在他脖颈侧蹭了蹭,他小声嘟囔道:“我爱你。”

他的手顿住了。

“我……”

他的声音哽咽,淡色的唇剧烈颤抖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沈扬戈还在继续:“闻禛,你再和我说一遍最后的那句话,好不好……”他的手劲格外大,好像要把他揉入自己的骨血,声音却很小,低低哀求着。

“什么话。”宁闻禛一遍遍抚摸着他紧绷的脊背,一边回忆着他说过的东西。

最后的那句话……

他回忆着他们的见面,是在幽都的,还是在……

他的视线落在了前方,草庐前挂着一串杏干,小灯笼似的,一颗串联着一颗。这里是邳川,那么,他们最后的话就是——

宁闻禛张了张嘴,眼泪却比声音更先落下。

“我会……永远永远……爱你。”

此时,他尝到了咸湿的泪,随着每次开口,每个字,都沁入他的唇边,竟比世上一切鸩毒都来得苦。

答对了。

他感受到了那人胸膛的震动,似乎在闷闷笑着,可依稀又夹杂着细微的颤抖,像在哭泣。

“我也是。”沈扬戈道,“我也永远永远永远……都爱你。”

“闻禛……”他待了好一会儿,才舍得松开怀抱,眼睛亮晶晶的,噙着水色,忸怩中带着小羞赧,邀功道,“我好像,能把你们分清了。”

话罢,他紧张地期待对方的反应。

分清……我们……

那一刻,望进他澄澈的眸里,宁闻禛如遭雷击,眼泪还悬在下巴尖,脑中响起了尖锐的哨鸣,几乎要将头颅生生撕裂。

他神思恍惚,死死扼住那人的手臂才能站稳。

对了……对了!

是他说的!

宁闻禛的喉中泛起腥甜。

是他以为自己为代替品后,在即将消散之际,便用最亲昵的话,说出了最怨毒的诅咒。

他说的——沈扬戈,你要记得,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他不会爱你。

只有我。

而现在,沈扬戈却告诉他,我可以把你们分清楚了。

他说,我知道的,他不爱我,只有你。

宁闻禛胃里翻涌,恶心的感觉从胸口直涌而上,似有无数双手攥紧了心脏,它们一点点收拢、捏紧,将那颗黑到腐坏的脏器彻底碾成烂肉。

可我就是他。

突然间,他的脖颈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和曾经一样,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阻止他说出一切。对上沈扬戈期待的眸子,所有的话卡在咽喉,挣脱无果,他就只能一遍遍流泪说着:“对不起。”

“你不用分清……不用……”

可沈扬戈不要对不起,他牵起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脸颊,一下下蹭着,又乖又温顺,像是享受撸毛的狗崽:“我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原来我那么自以为是,以为世上一切都要顺我的意。可我还是把你弄丢了,甚至都没带你出过邳川。”

“你知道吗,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好地方。有石镜山、有燕落海……”沈扬戈掰着手指一个个细数,“他们说,在海的尽头,还有一座蓬莱仙岛——你该去看看的!”

他又笑了起来,目光缱绻,似有一万句话想要说,却来不及。

“我说过,如果有下辈子,如果还有机会,我会放你走。”

宁闻禛埋头在他的肩上,一个劲儿摇头:“我不走,你也不许走。”

“求你了。”

沈扬戈眸子也湿了,他最后郑重地抱了抱他,又指了指右臂内侧,笑着告别:“时间不够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闻禛,你再等等我吧,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松开了手,垂下眸,与宁闻禛错身而过。

“沈扬戈!”

宁闻禛猛地转身,却骇然发现,自己的脚被定在了原地,根本无法动弹。手里的衣袖被一点点地抽离,像是攥不住的沙,只能眼睁睁地看它从指缝间漏尽。

他什么都留不住!

不能让他走!

他拼命拉扯着,突然间,手心一空,连带着整个心都空了,却丝毫没法阻止沈扬戈的脚步,只能目送那人头也不回地往山道走,将温柔乡远远抛在身后。

“扬戈,你别走好不好……”

为什么总在一错再错。

总以为能给他一个很好的未来,一条平坦无虞的坦途,可他们从来没想过,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沈扬戈就没有了未来。

他赌上一切,赢了一次的重来的机会,只想偷偷尝上一口甜,可无人在意。

他成为了旧时代的遗物,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可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像是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蒸发在阳光里。

突然,沈扬戈停住了脚步,宁闻禛眸里燃起了光,他颤声道:“扬戈,你不走了吗!”

那人却没有回头,拔高语调:“对了闻禛,你觉得赤心石是什么样子的呢。”

“什么……”

“是不是一块小小的,红色的,小石头。”沈扬戈捏起两指,比了一个指甲盖的大小。

宁闻禛说不出话来,他被禁锢在原地,一次次推搡着屏障,一个劲儿摇头:“不、不是。”

它该是通明雀的模样,是一块小小的残缺的翅膀,是他回家的希望。

“我知道的,你很好猜……那个人说它长这样,在你心里,它就该是这样。”沈扬戈又笑了,他挥了挥手,走向路的尽头,一步步消失在宁闻禛的视线里。

昨日种种,宛如幻梦。

枯枝嫩芽凋零的瞬间,宁闻禛睁开了眼,他重新看到了光秃秃的石壁,以及坐在阴影里,手捧一颗红石的沈扬戈。

那人眉眼低垂,面无表情地看着赤心石,又轻轻攥拳,任由它硌入掌心。

电光火石间,天光乍破。

一切疑窦散尽——

在甘棠山获取赤心石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是沈扬戈。

他得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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