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牢压在他的颅顶上,伸进他的命数里,随手拨弄,搓扁揉圆,由不得他做主。
凭什么,那我就斩了它!
——如今,终于!
薛云俯视着水缸中的金多宝,忽而一伸手,握住了那只宽厚的手掌。
金多宝整张脸都抽搐了一下,像在剧痛的深渊中被照亮了,却说不出话。
五马分尸符,已经拔去了他的舌头。
薛云又笑了一下,道:“你要说什么,要说你是我爹,要向我求饶?你是给了我这么个壳子,可我只是条寄住在里头的野狗!你听到了吗?”
他猛地转动起脖颈,用手指抓挠起皮肤来。
吱嘎吱嘎,不止一次,他听到自己的魂魄和腔子摩擦的声音。那声音冷得让人牙齿发颤,冰针般时时刺醒他,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万般诸相都不牢固。
是时候了,做一个了断!
薛云一发力,金多宝右臂上的肌腱被扯碎,如此剧痛下,后者却双目半闭,似有解脱之色。
铜缸里的药油吊住了金多宝的性命,却也将折磨拉长了无数倍。
“你以为我会信?”薛云大笑道,“转生逆死,把自己弄成这样,然后夺我的舍是不是!来啊,我现在就杀你,开阵啊!”
金多宝两眼用力一睁,竟然用五指牢牢包裹住他的手。
很多年前在凡间,他也曾看到过一对父子在石桌上掰手腕。
当爹的将手一偏,故意撞在桌上,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欣慰的,与有荣焉的,无非是为年老齿衰找个名为慈爱的借口。
那一瞬间薛云简直恶心透了金多宝的自以为是。
偏偏有不长眼的,穿林拂叶,从他身边掠过,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峙的一幕。
“做人也不快活啊。”楚鸾回喟叹道,面上苔痕越来越深重。
薛云道:“滚。”
楚鸾回道:“顺道问一问你,你看我是什么?”
薛云道:“你问我,我问谁!”
楚鸾回觉得这个答案很有意思,笑着道:“原来你也在讨封。”
薛云正对这精怪的说法嗤之以鼻,却听楚鸾回道:“罢了,旁人都不要紧。我只想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是草木,还是人?”
薛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
“旁人是不要紧。可他也不拿我当人。”
楚鸾回瞥了铜缸一眼,瞳孔中碧色幽深,好像什么都看穿了,让薛云心里一阵发毛:“你既然想做人,为什么不向他讨封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噢,你将他舌头割了。可惜!”
薛云大怒道:“你也配指点我?不人不鬼的东西,别以为做了阵心就能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找不到替死鬼,你就一辈子困死在这儿,烂进泥地里吧!”
话音刚落,楚鸾回便大笑起来,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癫狂,仿佛什么怪物终于从皮囊中得到了解脱。
薛云劈手扔出一张符咒,楚鸾回却凭空消失了,唯有一团碧绿雾气,如万山松涛齐发,横拦面前,迟缓地向他席卷来。
那风中更有无尽草木簌簌声,每一片草叶都劈出寒光,薛云面上剧痛,已裂开了无数道血口。
楚鸾回道:“他身上的针孔是你弄出来的吧?”
薛云面上裂开一个血淋淋的笑:“你比单烽聪明,不错,那又怎么样?来杀我啊!”
“你不是讨厌这副皮子么?”楚鸾回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并非来自雾气中,而是从耳边传来,“那就撕了去吧。”
薛云背后被重推一把,一头撞向绿雾,皮肤上腾地爆出一丛血雾。
“啊啊啊啊啊啊!”
极具腐蚀性的毒液迎头浇落,薛云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却被扯向了绿雾深处。
他是绝不肯轻易去死的,当即弓起身,扒住任何能触及的东西,指甲生生劈开,拖得到处是血。
不甘心。不,他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小太子手里,要不然,他苦苦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突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是铜缸倒地的声音。
金多宝趴在满地的血水里,挣扎了一阵,转而用那只令薛云深恶痛绝的胖手,死死抓住他脚腕!
楚鸾回没留下来看这一场父子间的闹剧。
他身化碧风,在松涛和枝叶间闪动,直奔谢霓而去。
如此疾奔间,双袖自然猎猎舒卷,仿佛一个迫不及待的拥抱似的。
可他眼中碧色弥漫,睫毛密密绞缠在一起,你挤我争,甚至把眼睑都扎破了,一副蛮荒中草木相杀的景象,哪还有半点儿属于活人的神情?
所过之处,草木像是听见了号角声,疯长起来,彼此倒戈缠斗在一处,发狂攻取脚下的每一寸土壤。
草木精魅讨封,善恶全在旁人口舌间,一念成人,一念……成魔。
精魅的本能已彻底占住了这一幅皮囊。
只有一线来自血脉中的感应。
兄长……
兄长?
凡人才有手足同胞之谊,对于草木而言,同根而生,留一株独活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