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影子怎么出来了?
谢霓吴带当风,涉水而行,却越过了他,径直向山洞外走去。
凡是影子拂过的地方,乱石纷纷砸落,竟有了山崩的势头。
“谢霓,你要去哪儿?”单烽道,不想看他漂泊在自己的影子里,才追了数步,踏入影子边缘,整个人就被凌空抽飞出去,喷出一口血来。
那暴虐无比的力量,仿佛谢霓心中某种呼啸的声音,排斥着近身的一切,沾衣即死!
“谢霓!”
谢霓听到隐隐约约的呼唤声,却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他的意识越来越混沌了。
“天黑了吗?又只剩下你和我了。”他轻轻问自己的影子,“这是哪儿?”
头痛欲裂,影子也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大概是个离长留很远的地方,得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回去。
他很小的时候,贪看灯影法会的灯车,曾偷偷爬进里头,却意外触动了法阵,被灵籁台边的乱流送到了高空,翠幕峰都化作了遥遥的一痕碧色。
长留丢了小太子,到处都有人找他,爬到峰顶唤他的名字。可天上有许多坏心眼的白鹤,来来回回绕着灯车飞,拿车轮般的巨翅遮罩住他。
他也不知道害怕,只呆呆坐着,平展双臂,让万丈高空上发寒的风,把衣袖吹得鼓胀起来,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
白鹤伸长了喙,扯着他发带,要将他带走。
他却用佩刀划破了灯车底,仰面坠了下去。师尊驾着青鸾追上来,接住了他。
“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为什么突然跳下来?”
小谢霓道:“太阳落山了,该回家了。”
风行四时而有序,立春条风舒,夏至景风拂,立秋凉风起,冬至广莫寒。
他从小就对时节极其敏锐,人间五谷播种,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到了一板一眼的地步。
但他却没有依照时序长成,在少年与青年的交界处被拦腰斩断,抽去二十年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只剩下日暮归家的本能。
山洞之外,燃烧的城池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如果谢泓衣还清醒着,便能立刻认出来,幻境已经变成了悲泉鬼道的样子。
但一片漆黑中,他只能听到湍急的水声向远处奔去。
直觉告诉他,沿着河走到尽头,便是长留。
灌木丛中,萤火飞旋,许多鬼影尖声号泣,不知在河边摔了多少跤。不时有人掉进河水里,拼命挣扎,其余人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怪笑来。
“你还要去哪儿?”
“没有路了,这是悲泉。沉下去吧,沉到底!”
河里伸出许多苍白的手,拼命拉扯他的衣角。
“带我上去,我要回去……我还有心愿未了,我不甘心——”
谢霓心想,他们为什么要挡我的路?
足下的影子,化作漆黑帛带,狂涌而出。它们比刀更锋利,将灌木和鬼影拦腰裁断,将纠缠他的鬼手斩落河中,把碧绿鬼火都驱逐一空,却唯独斩不断眼前的长河。
若隐若现的悲泉尽头,正被夜色吞噬。
来不及了,再快一点!
谢霓挽起影子,向前飞奔起来。
“谢霓——”
单烽刚追出山洞,就发现外头的景象变了。
太初秘境会随着阵眼的心思变动。楚鸾回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变出一条悲泉,是成心引着谢霓过去的?
他胸腹受了伤,剧痛之下,几乎直不起身来,谢霓却极为轻盈,一转眼的功夫,跑得无影无踪了。
单烽就近抓了几株止血草,嚼烂了敷在伤处。他刚才都快把肝脏挖出来了,这会儿仔细一看,却只是几个血窟窿,里头还塞着一小卷被血浸烂了的画纸。
——妒人肝。
画纸上的肝脏颜色紫红,长满了蟾蜍眼珠,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这玩意儿就是折腾了他老半天的毒药,妒人肝?
痴人脑,歧人舌,妒人肝,圣人胆,归人心。
这五味毒药里,他身上的竟是最先解除的。
而谢霓中毒最早,眼下应是彻底毒发了。本来就少了二十年的记忆,接下来,该不会全忘个精光吧?
这就是楚鸾回想要的,让谢霓把前尘都忘了?
单烽垂头,颊侧青筋暴起。起身后,他并没有追上谢霓的脚步,而是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向一片怪石走去。
那背后有一座漆黑的小院,影蜮虫在灯笼里飞进飞出,勉强照亮了一角。正是方才众人所在的画室。
百里漱就趴在院墙上,面色苍白地望着他,一只手的袖管都被血水浸湿了。
单烽道:“楚鸾回呢?”
百里漱吓了一跳,道:“单道友,你快走。”
单烽翻墙而入,画室的门开着,从中传来一阵阵利箭破空声。
墙上挂着一只箩筐,上头画了一张人脸,但已被细笋插成了筛子,篾条炸得到处都是。楚鸾回坐在一张躺椅上,一手架着竹笋弩。
咻——
咻咻!
噼里啪啦!
梨花暴雨,密不透风。任何人敢踏进画室里,都不会比这破箩筐好到哪里去。
百里漱压低声音道:“画的是你。”
单烽道:“怎么就你?他们呢?”
百里漱道:“我们搜罗了不少药材,可燕真人和薛道友竟打起来了,燕真人他……说了些很难听的话,薛道友说不过他,哭着跑了。”
单烽愣了一下,仿佛听了个蹩脚的笑话,道:“小燕能说什么难听话?”
说话间,燕烬亭从药房后门绕了出来,满手是血,立在院子里一只铜盆前洗手。
隔了一会儿,燕烬亭问:“他呢?”
单烽道:“他是我道侣。”
燕烬亭道:“嗯,但他和你不熟。”
单烽道:“小燕,要是那蛇妖以蛇身出现在你面前,你认得出来吗?”
“管好你自己。”燕烬亭擦干手,道,“为什么没人采补你?”
操!
燕烬亭抬了一下眼睛,道:“他就是雪中影?”
“对,瞒不过你。”单烽道,“他曾经被我重伤了丹田,只能采补真火疗伤。是我毁了他,又让他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给我个痛快。你……和他?”
燕烬亭道:“没有。那条蛇妖,已经被我斩杀了。”
他解下火狱紫薇,枯枝上又零星冒出些紫薇花苞来,他面上掠过一丝怒意。
“那是一座临山的火神庙。当时家父蒙难,我黄昏时在庙里落脚,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所以着了道。天明之后,我脱困,斩杀了蛇妖。那是世上最无情无耻的东西。”燕烬亭冷冷道,“你知道什么是毕生之耻么?我以此剑斩白蛇,它还敢辗转哀求,将腹中蛇卵溅了我一身。从此火狱紫薇频频开花,生的却是蛇莓,恶心至极。那之后我只要见到蛇妖,必会千里诛杀。”
父丧时被蛇妖采补,也难怪燕烬亭讳莫如深!
“你没去过天火长春宫?”
燕烬亭疑惑他为什么有此一问,道:“不曾。”
单烽松了一口气,肝痛也有所好转了。
燕烬亭道:“你巴不得?”
单烽道:“我听说有一种蛇,名为牝云蛇。”
燕烬亭道:“下流无耻,我杀绝了。”
燕烬亭不会说谎。在弄清楚他和谢霓并无交集后,单烽神智也清醒了,看这后辈,难免有一丝愧疚。
刚刚撞破的人蛇交缠,大概是妒人肝催生出来的幻觉。
不对。
“他为什么会怕烫?”单烽低声道,“他那么怕烫,又怎么采补真火?”
燕烬亭道:“你说什么?”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小燕,”单烽道,“全天下都会对你说老实话。有些事情,真真假假,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了。”
燕烬亭哦了一声,道:“晚了,你不是踏完了吗?”
单烽:“小燕,你以前说话,有这么难听吗?”
燕烬亭道:“做贼心虚?”
百里漱在一边抱住脑袋,语无伦次:“单前辈,你怎么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不行,我的脑袋好痛!”
单烽一把抓过他,摇了摇,问:“楚鸾回是谁?”
百里漱道:“是……是人?”
单烽恍然道:“痴人脑,你才是痴人脑!”
百里漱茫然道:“吃……吃什么?我是谁?”
单烽抓了根枯枝,飞快写出了五种毒药的名字,唰地一声,划去了妒人肝、痴人脑。
“原来如此,楚鸾回这家伙,同行相轻,一味痴人脑下去,先把百里漱给废了。痴人脑的解药,童男血,一时还凑不齐,”他道,“那谢霓的症状,是归人心发作了!”
百里漱面色苍白,道:“我有要紧事要做……是什么事,我想不起来了……不成,不成!”
他想要挣开单烽,却“啊”地痛叫了一声,将衣袖一扯,小臂处,竟然用刀子划了血淋淋的一行字。
救小灵。
这几个字将脑中的混沌撕开了一片。
“楚鸾回!”百里漱厉声喝道,抓着铜盆,就向画室里砸了过去,“解药!”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楚鸾回抛开竹弩,慢慢回过头来,头上依旧是晃晃悠悠的大箩筐。
“我是谁?”
百里漱面上涨红,喝道:“楚鸾回,你在耍什么把戏!你拿小灵做药人,把她害成了那样——解药呢?”
这话一出,单烽就心生警惕。
上次百里漱痛骂楚鸾回后,这记仇的家伙差点没把众人射成了箭垛子。
楚鸾回晃了晃脑袋上的竹篓,眼里的神色随之一变,仿佛清墨中注入了重漆,竟隔空抓住百里漱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
“我罪无可赦。”楚鸾回笑眯眯道,“也拿你做药泥,好不好?”
他五指化作藤蔓,百里漱喉头咔嚓一声响,说时迟,那时快,单烽飞扑进画室,一脚将楚鸾回踹到了墙上。
后者没骨头似的,竹篓吱嘎一声,朝单烽转了过来,上头青苔疯长。
“碍眼。”楚鸾回评价道,“你怎么看我?”
单烽隐隐意识到什么,闭口不答,燕烬亭却道:“是你骗走了我十根雪瑛草。”
他声音加重,带着微微的怨气。
单烽震惊道:“他竟还骗了你?”
燕烬亭点点头,补充道:“十根,他出千。”
燕烬亭是为了躲避香饵雪,才逃进太初秘境的,当时的入口还是长春赌坊。好不容易搜集来的雪瑛草,让他始终维持着神智,还摸清楚了长春赌坊的阵法规则。
无论压什么筹码,都能成倍地赢回来。连续赢上三把,就会被真正扯进阵中。
燕烬亭钻了这个空子,时不时叼着雪瑛草过来,在赌桌上翻几番。原本这一切都很有条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恢复人身。
他颇为期待地,把最后的雪瑛草一根根排在桌上——然后就被楚鸾回出千骗了个精光。那恐怕是燕台尊手握火狱紫薇以来,仅有的一次上当。楚鸾回还跑了。
化鹿之后,燕烬亭便有了以鹿角顶死别人的冲动,便在秘境入口蹲守。那之后,便是天翻地覆,在秘境中短暂地恢复人形。
对于这段上当受骗的往事,燕烬亭绝口不提。
他沉默着,楚鸾回却又一笑,道:“原来我是个骗子。”
药修眼珠转动,声音里多了些狡诈轻浮的意味。
单烽脱口道:“他在讨封——别骂他,说好话,夸他!”
楚鸾回哈哈一笑,声音在竹篓里回荡,带着小孩儿似的天真好奇意味:“讨封?那是什么?”
百里漱对楚鸾回怨气深重,脸都憋红了,只想骂他,单烽绞尽脑汁地夸人,脑中却只蹦出小白脸三个大字,当即按灭了。
好在沉默以对,也是个法子,只要不——
不,不好!
单烽意识到不妙时,已经太迟了,只听燕烬亭道:“他说你是蛇精。”
“口蜜腹剑,贪得无厌,这点道行也来讨封,是不是还要封个红包。”
“脸太青,皮太厚,肉太柴,爹不疼,娘不爱。只能掰下来做篱笆。”
每说一句,燕烬亭唇间便有两股分叉的舌头,同时闪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