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无事,又过了一月。
周少爷的回信第一次出现在那张书桌上,清瘦绵软的字体,带着勾连的弯曲。这是一封先斩后奏的家书,那封送出去的信还是起了作用,或者说,一切本就该按这个方向发展。
周少爷总会回来,周家一定会毁于一场大火,三方势力的交锋一定要落下终结,笼罩重楼的雾会散去,里面的是累累白骨还是净化后的灰烬,总要亲眼看一看。
信送到周老爷手上时,周少爷已经登上了回来的轮船,如何愤怒如何劝阻都无济于事。
“我们赌对了。”等周老爷走后,林理枝在墙壁上现出身形,已经几近透明,“该来的总会来,而且,这位少爷似乎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死了。”
为了儿子而死的母亲,还并不是如何心甘情愿,死后一心想着把整个周家付之一炬。周老爷要在儿子面前说表现出一个慈父伟大光明的形象,这些事情自然要瞒着。他会得到一颗好心人捐献的心脏,并“刚好取得了技术突破,减轻了排异反应”。
“真相需要被揭发 ,周家的火只能让绝望与愤怒的人烧起来。”谈若桑从床底找出一个精致的骨灰盒,表面还沾着泥土。
里面是空的。
虞闻星端着洗好的水果走出来,看到这个骨灰盒,不知道该不该把水果放在桌子上:“哪来的?”
林理枝从她手里接过果盘,随手搁在床头柜上,打开骨灰盒倒了倒,里面什么都没有。
“本来就是空的。”谈若桑擦了擦手,掐了颗葡萄。既然已经彻底和周老爷撕破脸,吃用起来就更加心安理得,“还记得你那个叫明珠的朋友吗?”
虞闻星皱起眉:“你和她见面了?”
“她快被关疯了,为了二十分钟放风时间什么都愿意做。赵老爷再如何家大业大,在这里却只是一个需要来周家躲灾的客人,谁都不敢得罪。”她把小姑娘带出去散了二十分钟的步,明珠就什么都说了。
周夫人被埋在城里的公共墓园,管理疏松,经常有过不下去的人挖出新下葬的尸体倒卖,只要给钱,管理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被挖的墓穴清理清理,就又能埋下一个人。
找个下人帮忙并不难,城里人人自危,虽然会看人下菜碟,却也是一个个恨不得当墙头草。给点钱放个假,按明珠说的地址去一趟,第二天,一个手臂长的木盒子就出现在谈若桑的桌案上。
封条和钉子都完整,骨灰盒安安静静躺在一堆半腐烂的羽绒和泥土里面,一如主人生前的处境。谈若桑刚拿起来就发觉了不对劲——太轻了。
死前几十斤的大活人,即使因生病瘦削,烧干净了也不可能连一斤都不到。她打开骨灰盒,里面干干净净,从外面看材质是铜胎烧蓝,打开才发现只是木板和草纸,甚至都不愿在里面上一层漆。
就像一周目那个空了的嫁妆箱子一样,周夫人生前没能留下什么,死去也不能得到什么。
林理枝拿过骨灰盒,用刀敲了敲,确认没什么暗格:“这表面夫妻可真够表面。”
“周少爷不见得对自己母亲有多深的感情。”虞闻星提醒道。
“他有,”林理枝摇了摇头,“我把信改回去了,但是多加了一行字。”周夫人死得有古怪。
就在信封内,只是在纸上不该有的地方多了一点墨迹,顺便在信封里透出来了一点。周少爷想必一定是把那封信拆了个彻底,才能注意到这么一句话。
根据送信和回信的时间来看,几乎是信送到的第一天,周少爷就发现了那句话,而后快速写下回信,马不停蹄买了回国的船票。
他没有听周老爷的劝阻,却信了一个陌生人给他留下的一条线索。
“然后做什么?”虞闻星问。
“等。”
“不用看着明珠吗?”谈若桑又掐了一颗葡萄。
眼看就快过关,副本说不定会给她们找点事做。周少爷回国还要一个月,这中间的时间完全够半路杀出来一个明珠。
虞闻星说:“不用,她不敢。”
一个从小到大被落后与偏心包围的孩子,成了少奶奶也不敢对下人发泄恶毒,逆来顺受且软弱。周夫人和阿牛都有殊死一搏的勇气,但她没有。
明珠要恨,恐怕也只是恨自己的境遇和出身,至于周家,在她那颗年轻却腐朽的脑袋里,或许觉得那些老爷太太们就是该这样吧。
柔软的床,四柱缠了软包,帷幔被撤掉,地上都是毯子和织物。
明珠只能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在沉沉下坠。柔软的床垫是怪物黏糊的舌头、是沼泽的泥,她觉得自己在被慢慢吞没。
她做了个梦,梦到很早很早以前,弟弟还没出生,爸爸还活着,妈妈也没有那么凶,会在赶集时给她买一根花绳子。
她把花绳编进辫子里,去泥塘摘菱角,也是这种感觉。但泥塘最下面是石板铺的坚实地面,躺在柔软华美的床帐里,脚底却什么都触及不到。
梦总是杂乱而无序的,下一秒,母亲就抱着一个襁褓,对着里面的婴儿露出明珠从未见过的温柔微笑。
她走过来摸了摸明珠的脸——那是她最后一次摸明珠的脸——说:“大丫要给弟弟攒彩礼,起个好名字有人要,就叫明珠吧。”
她要编席子织布、春天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没日没夜打理,妈妈说:“你是姐姐,你要照顾弟弟,弟弟才是继承家里的人。”
弟弟一天天长大,他们血脉相连,但那么不一样。新棉袄、永远干干净净的脸,甚至能在冬天洗一个热水澡。他的手不用握住锄头,而是拿起笔和骰子——学校里的公子哥喜欢玩这个,妈妈鼓励弟弟去和他们交朋友,母女俩把唯一的希望供养长大,他整洁利落,表情冷漠,说着“我谈恋爱了”,于是姐姐就被用一百块钱卖了出去,因为她能嫁的最好人家也出不起一百块的彩礼。
但是只要弟弟过得好就够了,毕竟他是家里唯一的希望。
现在她肚子里也有了一个别人家的希望,那位素未谋面的周夫人的弟弟。她时刻觉得那张美丽却怨毒的面容注视着她,注视着周家。每到这时,她就会缩起身子颤抖,然后被喊来医生把脉,灌下许多碗苦涩的药。
赵老爷把她当成一个存钱罐,却不再碰她,当然不会有人碰一个存钱罐。于是偶尔的小赏赐没有了,赵老爷和一个更年轻的女孩打得火热,妈妈来信把她骂了一顿,问:“你既然敢偷偷摸你弟弟的新衣服,怎么就不知道去卖衣服呢?”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有人需要着她。
“你不恨这里吗?”夫人问。
明珠不解地摇头,感觉到夫人冰冷的手掐住了自己的下巴。
她的目光依旧冰冷怨毒,动作却充斥着浓浓的无力。明珠忽然不再恐惧,上前一步抱了抱她。
“夫人,您已经死了。”真心的话才最残忍,明珠揭开这个冷酷的事实,浑然不觉夫人搁在她肩头的手已经开始异变,“死人为什么还要干涉活人的世界呢?”
周夫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想要的一直没有得到,我恨的一直没有毁掉。我们、周家的所有人,赵家的所有人,他们吃着人成长,为了我的儿子吃掉了我,又让我的儿子去吃人。”
这场罪恶该结束了。
“明珠,你去死吧,你早点去死,就不用和我们一起等到最后。这是重楼里的一场遗梦,每个人都活得糊涂,死得清醒。你死了才知道自己活着有多痛苦,你会拼了命地留下来,扒在周家大宅的院墙上,游荡在虚假的城池里,看着火烧起来。”
夫人扬起利爪,明珠从她漆黑的眼珠上看到自己惊恐的脸。
这场梦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还有最后一个半月。
周家开始了大扫除,原本随处可见的守卫也都隐藏进了仆役或被撤下。周老爷似乎有心为自己儿子打造一个“正常”的周家,仆役们每天装出喜气洋洋的样子,笑得僵硬且麻木。
没了那些明面上的震慑,谈若桑的处境跌入谷底。林理枝和虞闻星一星期内帮她处理了三次刺杀,熏香天天换,吃食更是检查过才敢入口,到最后,甚至是每天亲自买菜带回来做饭。
周老爷也很看不惯这个代表了自己妥协的姨太太,他已经完全倒向侵略者一方,并不在乎两方开不开战,于是放任了这些行为。
谈若桑烦不胜烦,眼看就剩一个月,她不得不把撕破的面具再粘一粘重新带回脸上。
第四次刺杀也无疾而终之后,军阀终于来人,同意和她见一面了。
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但在那之后,直指性命的威胁消失,林理枝和虞闻星也不必大半夜跟着折腾。
直到整个周家从里到外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封电报才终于敲醒了麻木的众人。周少爷已经登上了回家的火车,到达的时间就在三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