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昏沉,半梦半醒。
突然发觉有道人影出现在自己床边。
呼吸间浮现的明媚火花驱散了房间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火焰的炽烈色彩也从乍现时的锋芒毕露变得温馨可人,在即将缠上来人的脖颈前悬崖勒马。
捂着心脏的位置,今井元岚在床上翻了个身,又顺便把被子遮过头。幸好他的心脏无比坚韧,不然,一定会被吓到犯心脏病吧。
热带雨林迷宫艰难求生的六小时,是考验他体力极限的六小时。到处是没见过的凶猛野兽和走几步就会从树杈上掉落眼前的毒物,在脚边游走的蛇色彩斑斓,仿佛是他误食毒蘑菇之后生出的幻觉,还有飞虫直冲他的脸撞过来,被烧成灰之后过不了多久也会复原。无法真实地伤害到术式空间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即使让烈火屠戮整片森林,等不到树木变为灰烬,受损的森林就会恢复如初。
一切都会变回最初的模样,连每过一个小时就会下十五分钟的暴雨也是如此。
他奔走进雨林深处,闯入朦胧的雾区,直到不良反应体现在身体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倒霉地闯进了毒雾之中。恶心反胃的感觉着实很不好受,他扶着粗壮树干干呕了好一阵,刚恢复了一点精神就拼尽全力逃出雾区。
绕着森林外围移动,他终于望见了一座现代建筑。出现在热带雨林周围的现代高楼大厦与此地的环境极端冲突,和术式内容如此不和谐的事物,他无论如何得去看看。然而,他一进大楼便被满地的藤蔓挡住去路。唯一的选择是带着晴一路走,一路烧,为自己烧出一条安全的路。地面被烧得焦黑,他终于在楼顶发现了解除术式的机关,而且是术式的主人为闯入者专门留下的救赎之道。
灵力者的手段比异能力者丰富而且更神奇。即使中了一百种术式,也猜不到自己下一次又会中什么计。
和人类打交道可能不会这么累。他没心思计较条野是不是故意的,头昏脑涨之时看到穿着那身制服的人出现在床头,天知道他的心率瞬间飙升到了多么危险的数字。
“我只有十分钟。”条野采菊说。
普通人水平的嗅觉,是闻不到他身上的硝烟味的。在不破坏军警守则的前提下,这是他此刻能用来好好谈谈的时间。如果十分钟内解决不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会继续被这个问题困扰下去的,实在是让人烦恼。
“有什么想说的,说说看,我觉得不需要十分钟这么久。”
“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
今井元岚又翻回来,面对着这个怕是趁着任务结束后的空闲来找他的人,说,“如果我会后悔,何必等到现在。”
他伸直胳膊,指着房间外面,“有三间卧室。”想住哪间住哪间。虽然这看起来让“同居”变得像“合租”一样。
“你的条件……允许你有同性的恋人?”
“没必要担心我的身份问题。”
如果他不是“今井元岚”的话,他的身份的确会是一个大问题。出身于那种家庭环境的人,有概率被长辈以“商业联姻”的方式推出去。成为牺牲品的人是没话语权的,这种方式对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言很残忍,但有人巴不得成为那样的牺牲品。因为这意味着自己一生吃穿不愁,只要和对方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在外人面前演出一副恩爱夫妻的假象,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接手家里公司的是我的哥哥,我的姐姐也已经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了一名政客,而我如今在为时之政府工作。我的身份不会左右的我的性取向。我更想知道,对你而言,我是什么人。只是任务对象,还是一个经常麻烦你的‘大麻烦’?”
“你又发烧了。”
“啊……是。”今井元岚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愿不愿意相信我在热带雨林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六个小时。”
还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尖锐问题的人思维忍不住跑偏,“热带雨林?”横滨哪来的热带雨林。
今井元岚自以为他的头脑比起早些时候清醒了不少,疲惫也在方才放松的休息中有消退的迹象。他进衣帽间抓了件稍微厚实点的外套搭在睡衣外面,和条野一同站到了阳台上。
夜色已深。如果不被条野的到来惊醒,他一觉睡到明天中午也不在话下。
横滨会有如此安静的夜晚吗。
他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忽然就听得到遥远的,不知从传来的警笛声,悠悠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原来只是窗户隔音太好。
“我可以说句和我们的事情无关的题外话吗。”
回家的时候,他路过一间警察的值班室,室内的墙上贴着几张通缉令。其中一张通缉令上的年轻人他看着很眼熟。神态淡漠,目光阴冷如冰。以通缉令上的描述,警方似乎把芥川当成了整个横滨最危险的家伙之一。
他只见过条野和他的队友,但不难以此推测出其他猎犬成员的实力。
“不可以。”
“我不能问吗?”他想问,为什么特务科不命令“猎犬”去抓在横滨城内乱来的通缉犯,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很久了。
“……是我回答不了你。”他是听高层命令做事的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会被派去抓横滨的通缉犯。但也许是因为这个,“港口黑手党有异能开业许可证。”
那是什么,算了,不知道也无伤大雅。
这种时候,今井元岚不忘嘲笑一句异能特务科让他一头雾水的评级标准,“——现在,我便是超越芥川的横滨的最恶之人吧。”但到了把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提醒民众们注意的程度,芥川这些年究竟做了些什么。
你烧得不轻。
条野采菊说。
把发烧的人强拖回室内,他回答了刚才的问题,“我不知道。”
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今井的问题。监视初来乍到的危险异能力者的是他,被今井求助的是他,破例愿意帮忙的也是他。是他收下了今井以“报酬”的名义交给他的使用权,还是他在明知了那样的未来后还以“朋友”的身份和今井去处理那起最终引起异能特务科重视的绑架案。
直到现在,很难说得清他是什么心态,今井不直白地提同居的事,他就不会去细想二人关系,更不会非要用什么词来概括。
“六年前的我如果对追杀我的杀手下狠手,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会让异能特务科对我越发苛刻。而你不会,你是保护民众不被穷凶极恶杀手伤害的军警,你的行动都是正确的,哪怕你把我希望你做的事当做我的一项罪行向特务科揭发,你也始终是正确的。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显著区别,条野。”
说罢,今井元岚走出卧室。他得去餐厅给自己倒杯水。睡前还没发现发烧的迹象,但陪伴自己多年的不良反应迟早会来。体温一旦迅速升高,嗓子就发干,说话也像在一把接一把地灌沙子。
半开放式厨房简洁宽敞,各类厨具一应俱全,是爱自己动手做饭的人的天堂。但屋主的工作性质注定会让它变成摆设,顶多用咖啡机泡个咖啡。
温水倒进玻璃杯里撞出大大小小的透明气泡,落在条野采菊耳朵里变成了奇怪的气泡爆裂声。
“我们没有‘未来的记忆’说不准是件好事。那段记忆里的十年后,指的就是今年。”
六年前初见的他们都没有现在成熟,更别说十年前。他十年前只有十八岁,而条野比他更年轻。他看着条野,“十年前,你只有十三岁吧。”
“……的确。”
就在此时此刻,条野采菊有种劫后余生感,因为今井从来都不知道他加入猎犬前在做什么。
“幸好我们那时候都不认识对方。我不了解你过去的经历,我也不在乎这个,我只看重现在。如果你愿意主动告诉我,我会认真听的。”
虽然感慨的原因完全不一样,但条野采菊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十三岁的他遇到十八岁的今井……不用犹豫,一定会出事的,在那时候相识,实在太糟糕了。
“即使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喜欢’或者‘爱情’,也会是另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不会为了规避那样的未来而特意去做不符合他心意的事,也不会为了达成而达成,“如果我们在一起会让生活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我对此也有点好奇。”
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伸出手,他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张比银行卡还要小一半的权限卡。
这是正式的“邀请”。
他仰头灌掉剩下的半杯温水,掌心小巧的卡片也被眼前的人取走。
“你这几年是不是光去练说服别人的能力了。”
条野采菊握着权限卡,像是握着一瓶千金难买的后悔药。
被他拿在手里的权限卡具体有什么用,等他日后再研究也不迟。但他知道,一旦自己拒绝,他和今井的关系一定会变质,再也不可能恢复成今天乃至之前的样子。既然如此,他不如做出这样的决定。
“交流的技巧因人而变不是很正常吗。你也知道我总是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只是战斗能力上的精进,可是远远不够的。”
“我该回总部了。”
条野采菊的身影几乎在话音刚落时就从今井元岚眼前消失。
“一路顺风。你走门也要用异能力吗?”
对此感到困惑的人转身给自己倒了第二杯水。
被这么一打扰,一时半会睡不着了。他还想白天早点完成工作,空出时间去侦探社拜访一趟。当初同项目报告一起送到谷崎手里的,还有他对谷崎的训练建议。他对幻觉系异能力的认知,过去全靠实战中难缠的对手,他的建议自然大多是为实战服务。
盯着空落落的掌心,他一口接一口地灌白开水,企图把体温借此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