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渔村的冬夜是铅灰色的。
从村里返回镇上,才亮堂不少。
这是来这里的第三天。徐澄月白天和许琳一行人到村里各户人家走访,看他们的作品,和他们话家常,问一些木雕知识技法。江韫北就跟在她身边,有时和她一块听听,听不懂就拿相机四处拍。回到镇上,其他人都歇了,剩他们两个小年轻,精力旺盛的,还能四处逛逛。
其实要感谢江韫北的,陌生的地方,一到九点冷清的夜,他不在,她肯定老老实实待在酒店。
江韫北听到她这话,腰板瞬间挺直,昂起下巴,一个眼神过去,看吧,还骂我偷偷跟来,不来谁给你保驾护航。
徐澄月看懂他的意思,白他一眼,咽下后面准备夸他的话。
时间不早,他们正往回走,街边有烧烤店,浓烟和香味勾人。
徐澄月站在烟雾外,双手插兜,鼻子从围巾里探出来,脑袋往前凑,闭着眼深呼吸。
像极烤鸽守在阿爷锅炉前等菜的馋样,看得江韫北深感无奈,想吃又怕味道熏到头发,闻一闻味道嘴能咧到耳后根去,也只有她了。他把相机塞给她,朝着她身体倾斜的那家去。
徐澄月满意地抱着相机等,顺便在边上便利店买了几瓶汽水。
酒店房间有阳台,往下望可以看到整个街景,虽是黑蒙蒙一片,但也别有一番趣味。只是风大,吹不了多久烤串就得凉,徐澄月不在意,丢两个蒲团在阳台上。
江韫北没办法,只好把小桌子搬到屋内,烧烤放里面,他们坐外面。
水过三巡,烧烤吃了大半,江韫北问起她这几天的感受。
“很复杂。”徐澄月撕开一只鸡翅,翅根递给他,他自然地接过,“看到很多优秀作品,很开心,被阿爷阿婆们指点技巧,很激动,收到他们给的小玩意,也很感动,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很莫名其妙的伤心和迷茫。”
“因为他们的生活境况?”他们去的那个村子,偏僻又落后,村民住的房子和云水村的老厝有些像,但简陋很多,好几家外墙十分脆弱,不小心碰到能掉下一地墙皮。相比之下,云水村简直是现代化乡村。
“有一半是。”徐澄月拄着脸叹气,“为什么手艺人都过得那么清苦呢?丁爷爷是,这里的人也是,明明他们的作品很好,可是买的人却那么少。”
江韫北问:“你有没有观察他们做的东西?”
徐澄月点头,大多数形状是动物、神像、神兽,或是一些祭祀用具,比较传统,多用于当地民俗,有一定局限性。具备观赏性的大件,雕刻工艺复杂,周期长,价格相对高些,但这里经济条件一般,几乎没有哪家有闲钱高价购买一尊艺术品放家里积灰。加之信息闭塞,东西传播不出去,喜欢的人买不到,久而久之,手艺人只能赚点小钱,勉强温饱。
“我听他们说,已经有好多人为了生活放弃这门手艺了,还在做的,自家孩子也不愿意接手,觉得没有前途。”
江韫北揪着她袖子,轻声安慰:“那他们的现实生活就是这样,总不能让他们为了梦想,放弃生活,对吧。”
“你说,梦想一定会和现实冲突吗?”这也是她迷茫的点,“没有钱,钱不够,就不能追求喜欢的东西吗?当时丁爷爷也是,解决了生活温饱,四五十岁了才继续做木雕。”
江韫北思考半天,发现他爸妈从小把他养得挺好,他目前还没有尝到梦想与现实抉择的艰难。
他思考的空档,徐澄月也反应过来,江大少爷压根没吃过苦!
“那也不代表我不懂好吧?”他抢走她喝剩的最后半瓶可乐,“梦想这个东西挺悬乎的,像我们现在,老师每天各种打鸡血,认为梦想是高考考好,去喜欢的大学和城市,等这个梦想实现了,发现可能和想象的不一样。那些手艺人呢,你问他们梦想是什么,他们估计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做木雕,或许是喜欢,也或许是传下来营生的手艺,我们觉得他们辛苦,但他们未必不快乐,我这两天拍他们,都是笑着的。”
江韫北喝口水,继续道:“当然,肯定也有人觉得光靠木雕过不下去,选择暂时放弃,等以后条件好点了再继续。所以为什么非要把它们放到对立面去呢,二者相互成就不行吗?梦想是现实的动力,现实是梦想的支撑,不同阶段,选择不同而已。”
“可是总有人因为现实问题不得不放弃梦想,长久过着自己不喜欢的生活。”不怪她会这样想,许琳从前和她讲的,她这趟来自己看到的,都有。
江韫北换了杯热水给她,“我以前好像和何意霖说过,考试嘛,总会有考得好的,考的不好的,生活也一样啊,有的人能釜底抽薪,就像改变方程式里某个影响条件,结果也会改变,而有的人,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撑他改变什么,只能就这样下去,但也不能怪他,除了能力,环境、际遇、社会发展、个人意志,甚至还有点运气成分。这个世界有厉害的人,也要有普通人,要是都那么厉害,秦始皇早能长生不老了,还有我们什么事嘛。”
徐澄月有些惊讶,一向没个正经的江韫北,今晚居然侃侃而谈,有感而发这么多。
江韫北赏她一爆栗,“别把我当成废物。”
徐澄月捂着额头,暂时把心里江韫北的形象拔高点,“如果是你呢,遇到这样的选择,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等真遇到了再说吧,现在啊,咱就是享受。”
徐澄月踢他一脚。
江韫北拦住她的脚,用外套裹住,“你呢?”
“我?”徐澄月眨眨眼,“你猜?”
江韫北故作高深莫测,“我猜啊,徐同学今天听了江老师的课,肯定深有体悟,将来遇上这样的事,肯定会来找我取经,到时我就会告诉她,徐同学,清醒点,看清脚下路啊。”
徐澄月笑骂:“去你的,认真点。”
江韫北收起玩笑,正色道:“我会和她说,徐澄月,大胆点,照你喜欢的往前走,我在后头帮你兜着!放心!”
徐澄月一怔,但也不意外他会这样说。一直以来,无论什么事,他好像一直是站在她这边。她都记得。
“感动了?”江韫北挨过去,一副求夸奖的雀跃,“怎么样,够义气吧?”
“够!”徐澄月哥俩好似的搂他一下,“碰一个!不行,我得把你这话录下来,免得你以后反悔。”
“我是那么没信誉的人吗?”
“以防万一。”
用他的相机,徐澄月现在熟练得不行,不用他教,自己调好摄像模式,对准他的脸。
江韫北配合地重说一遍,后面加上誓约:“如果没做到,永远唯徐澄月的命是从,钱任她花,任打任骂,随叫随到。够重吧这誓言?”
徐澄月满意地点头,按下暂停键,返回去查看,确保无误后,让他回去传给她。想起他说拍了许多手艺人的照片,再倒回去看。
有的坐在板凳上,双手抱小腿,笑着和他们说话,有的专注手里的活,有的在给他们介绍作品,确实都是笑着的。江韫北的技术进步许多,以前他多在意构图、光影、角度之类的技法,但这次他把每张照片传达的情感,都拍下来了。
她继续往前翻,手指突然一顿。
这是她,很多张。
她坐在爷爷的工作台前,低头,手握刻刀,下巴埋在围巾里,头发掉下来一缕,遮在脸侧,应该是在练习新学的技巧;她捧着阿婆的作品,站在屋下,阳光穿过檐角,落一束在她身上;她和村民的狗玩,被扑倒在地,四脚朝天;还有她走路的,和许琳他们说话的,吃饭的,打瞌睡的……
她数不清自己按了多少下,好似一直往前翻,就会一直有。
徐澄月并不讨厌拍照,周围给她拍照的人也不少,但很奇怪,她总觉得江韫北镜头下的自己比别人拍的要生动许多。并非是姿势、光线、角度等问题,而是一种微妙的感知,在别人的镜头下,她的快乐是被记录,被旁观,而江韫北拍的,是在陪她一起感受快乐,镜头外的他与镜头里的她,是连接在一块的。
就像一篇文章,有的字句华丽,引经据典,却空洞,难以打动人心,有的字字平实,粗俗直白,点墨笔间,却牵动思绪,潸然泪下。
她不清楚这样的形容对不对,只是此刻,她隐约感受到,那些照片里,充满了……
“徐澄月!干嘛呢,看愣了?”
徐澄月回过神,忙说没有,相机拿远一些,再去看,才发现她的手指停在,她举着朵小黄花,看向镜头,笑意盈盈的照片上。
这张是在下午拍的,阳光恰好,风暖猫叫。他们走在村间小路,路窄,两边是老屋,里面一处空地往上搭个木棚,木棚上种着一片丝瓜,瓜被摘完了,只剩藤间错落黄色的丝瓜花。他喊了她一声,她回头,他递过来两朵新鲜饱满的花,一朵给她,一朵戴在她发间,笑着喊,这漂亮,徐澄月,给你拍一张。
镜头后,是同样戴着小黄花的他。
想着那会,徐澄月笑了笑,抬头,撞入他眸中。他也在笑,像下午那个好天气,开在木棚上向阳的小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