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濑百无聊赖地坐在教室里,眯起眼睛犯困。
最近每到夜晚头都在若隐若现地钝痛,就算勉强睡着,也是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梦的基调总是些强烈的痛苦和不甘的哭泣。绫濑睡眠质量下降了好几层,只能白天把觉补回来。
噼啪。
窗外的落雪声让绫濑耳尖动了动,意识清明了几分。他抬眼,教室里伏案学习的背影比平时多了不少,就连聚在一起聊天的,都有意无意放轻了声音。
备考期的学生啊,绫濑默默同情,丝毫没有自己的升学考也就在一个多月之后的紧迫感。
现在十二月末,又是一年冬天,升学期,无数考生的未来在一张张试卷中决定。而唯一能让绫濑紧张的是,今年的新年能不能继续被泽村家收留。
由奢入俭难,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但在这种节日肯定更想一家四个人待在一起吧,绫濑苦恼地叹气,无亲无故的同学而已,偶尔一次已经是奢求了。
正当绫濑又在一个人憋着气纠结时,泽村家其实早已商定了这个问题。
从少棒队回来的第二个晚上,荣纯认真地和爷爷、父母检讨了之前的骄傲情绪,又反思自己不应该和绫濑前辈置气、情真意切地发表一番讲话后,父亲的关注点却完全没在这上面。
“所以,你真的扒了绫濑的衣服?”泽村爸爸眼神锐利,身体前倾:“告诉我们全部细节!”
“才不是啊!而且这根本不是重点啊!”
泽村妈妈在桌下踢了丈夫一脚,用行动向荣纯表示别理他,继续问道:“那么,关于高中你想清楚了没有呢?现在的荣纯,去东京也不在话下吧?”
“东、东京?很远诶,学费也很贵吧......”荣纯结巴了,三两下就说出了好几点不去东京的理由,一看就是反复琢磨过这个问题。
看着扭扭捏捏的荣纯,荣德爷爷一语道破:“你就是想去东京又害怕离开家吧!”
荣纯下意识张大了嘴想否定。
“要我说,你可以直接去青道找绫濑嘛,”泽村爸爸一副胸有成竹的计划通语气,“有熟悉的前辈在不就没那么可怕了?”
“姆姆姆!”荣纯竖起猫目反驳,“这样不还是在依赖前辈吗!我得学会自己成长了!”
“那荣纯要去东京的其他学校和绫濑成为敌人,争个你输我赢吗?”泽村妈妈故意说,成功看到自家儿子又陷入了两难之境,歪着头思考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我还没决定要去东京呢!这还有一整年啊!你们这就急着赶我走了!”
荣纯的大嗓门控诉又充满了整个房间,越说越委屈。荣德爷爷在一边嗤嗤发笑,泽村妈妈和爸爸各种配合,把荣纯逗得满地打滚抗议,直到荣德爷爷以太大声了听不到电视为由将荣纯残酷镇压。
“对了,”荣德爷爷说,“绫濑那孩子,今年过年也把他叫来家里吧。”
四个泽村再次一拍即合,又开始热烈讨论新年的安排。
这就是泽村家每天都会上演的日常。
“当然去!!我是说,替我向你父母和爷爷道谢。”
在一个晴朗的、下过雪的中午,两人相约天台吃饭时,荣纯嘴里鼓鼓囊囊的,于是绫濑便收到了一个充满手作饭团香味的邀请。
他自然是心花怒放地接受了。
“妈妈还说让你考试前几天来我家吃猪排饭。”
“你家人真的很好。”绫濑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荣纯咽下饭团,敏锐地察觉到了语气里的一丝羡慕,或许绫濑前辈本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如果是国中一年级的他,肯定大大咧咧地就问些“那你爸妈呢”之类的蠢问题,但是作为即将迈入毕业年的成熟国中生,荣纯也只是勾住绫濑前辈的肩膀,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以示安慰。
然后荣纯就恼怒地发现自家前辈身体僵硬地想要挪开。
“前辈你真的太容易害羞了!”成熟国中生荣纯当即开始撒娇式抱怨,“这种程度的贴贴你不应该早就习惯了吗!”
“......手拿下去。”
绫濑板着脸把荣纯的手摘下去,心情复杂地看着荣纯一边嘟囔“小气”,一边从他的便利店饭盒里抢炸鸡排吃。
国中生的荣纯,有恃无恐,太过分了,绫濑暗暗磨牙,而我全部、全部都记下了。
总有算账的那一天。
这一年的大年夜,绫濑提着荣德爷爷爱喝的两瓶昂贵清酒登门。
“十四代本丸?”荣德爷爷挑高眉毛,相当意外地盯着绫濑打量了一会,才慢吞吞道,“作为你的伴手礼而言太贵重了些。”
这可不是仅凭有钱就能被未成年人买到的酒。荣德爷爷思忖着接过酒瓶,顺带瞥了一眼装瓶日期,完美控制在一个月内的最佳品尝期。
是为了这次登门特意买回来的新酒。
绫濑站在玄关处,半张脸埋在毛绒围巾里,眼尾笑容清浅,显得相当乖巧:“您喜欢就好。”
荣纯真的有好好遗传到他爷爷眯起眼睛怀疑的样子。绫濑还在东想西想时,荣德爷爷已经给眼前的年轻人戳了个标:早熟的小鬼。
但也是投桃报李的好意。荣德爷爷想,或许对于这个过早独自生活的少年而言,荣纯在新年之际的邀请是更加难得的珍重。
“用心了,”荣德爷爷似是肯定似是叹息,“之后再来带点煮寿喜锅的配菜就行。”
“好。”
绫濑笑意盈盈地应下。在他和荣德爷爷拉扯的这小段时间,荣纯也听到动静,从楼上“噔噔”地跑下来,一眼就看到了绫濑。
他的前辈刚从风雪中来,黑卷发上残留着点点晶莹,露在外面的额心和耳尖冷得发红,此时正不紧不慢地解开围巾,露出线条清俊的下半张脸。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双湛蓝眼睛里的波纹凝聚成一个微笑:“我来赴约了。”
荣纯愣在楼梯上,突然间心跳喧嚣如鼓。
——
“哐当哐当——”
神社里的钟被摇响,声音悠长清亮,仿佛真的能传递给天外的八百万神明。
荣纯一个激灵从发呆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新年参拜的队伍里,若莱排在前面,广川顺那家伙正在不远处朝这边挥手。
而身边自然是……
“昨晚的酒还没醒吗?”绫濑担忧地问,他略微俯下身,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荣纯的脸色。
前辈今天没有戴围巾了。荣纯盯着前辈包裹在深色高龄毛衣下的脖颈,迷迷糊糊地想。他摇头否认,脸颊处柔软布料摩擦的触感让荣纯后知后觉:前辈的围巾在他脖子上。
看他这个呆呆的样子,绫濑只能无奈叹气:“就知道不应该让你喝酒的。”
昨天,荣德爷爷很痛快地拆开了绫濑带来的清酒,拿出三个木漆酒盃,给大人们倒了一杯后,扭头就看见绫濑跃跃欲试的期待眼神。
一瞬间荣德爷爷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垂钓者被北极狐蹲守着索要鱼吃的视频,心情顿时微妙起来。
“醉了也自己走回去。”荣德爷爷迟疑一会,最终还是嘴硬心软地给绫濑倒了个杯底的量。
绫濑接过这杯,仰头一饮而尽,醇香的酒味在舌尖炸开。
“好喝。”
绫濑酒量很好,但倒底只是未成年人的身体,一小杯,他就进入了微醺的状态,眼底水光潋滟,整个人被轻飘飘的满足感包围。
荣纯眼巴巴地凑过来:“我也想喝!”
“不行。”
“就一点点嘛,明明绫濑前辈也是未成年!”
在荣纯的一番折腾下,加上新年特有的热闹氛围,荣德爷爷到底还是纵容他喝了一点。
然后就演变成了眼前这个样子。
昨晚的荣纯,一杯倒后就缩进被炉蠕动,还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坨不可名状生物。头发乱糟糟地摊在榻榻米上,脸色酡红,谁找他说话都只半睁开眼睛,傻乎乎地笑。
太可爱了。
绫濑思绪乱飘,他隔着一层毛衣,牢牢地握住荣纯的手腕,防止他被人流冲散。指腹悄悄摩挲脉搏的位置,妄图在人声鼎沸间感受他的心跳。
被拉着摇了摇铃后,荣纯倒是动作流畅了起来,可能是多年积攒下的行动本能。他往香火钱箱里丢了五日元硬币,拍了拍掌,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开始许愿。
绫濑站在他身边,向神明诉说他多年不变的请求:
不论过去、现在、未来,都希望荣纯能所愿成真。
“我希望!”
突然间,荣纯放大了嗓门,似乎决心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听他的新年愿望,又闭上眼睛,故意回避绫濑的视线。
“希望绫濑前辈能考上青道高中!顺顺利利地前往东京打棒球!”
棕发的少年站在冬日的阳光中,发丝镀了层金色光边,他转过头,眼神清明有力,迷糊的状态似乎在神社加持下一扫而空。他大大方方地对上绫濑的惊讶,递上新年第一个灿烂笑容。
“事实证明说出来的愿望更有可能实现哦,绫濑前辈,你要不要也试一下?”
绫濑心念微动,在神明的见证下,他张开了口。
“那么,我去了。”
新干线的站台上,清晨的寒雾未散,明亮的车灯在不远处出现。绫濑轻装简行,送行也只有一个人。
“不叫阿信他们,之后他们肯定会生气的。”荣纯替小伙伴们抗议。
“只是去考试而已,等真正要去东京了再喊他们。”面对荣纯不赞成的眼神,绫濑只是笑了笑,两人嘴角的雾气一起消散在空中。
“你后天考完就回来对吧。”荣纯又一次向绫濑确认,得到肯定答复后依然提不起精神,垂头丧气得像只被留下看家的小柴犬。
绫濑揉乱了荣纯的头发,再次挥手道别后,踏上了去东京的列车。
列车在金属碰撞声中驶远,将两个人的距离无限拉长。
离别是重逢的开始。
——
东京。
私立学校的考试地点基本都在学校内部,青道高中也不例外。但绫濑没有直接去青道所在的国分寺市,而是选在在东京站下车,绕路去了东京市的文京区*(注)。
计程车上,窗外向后退去的街景填补上绫濑早已淡忘的细节,又拐过一个街口,他望见了熟悉的住宅区。
绫濑很难把这称之为“家”,可生命最初的15年他住在这里。他走下车,那些出自不同设计师之手的高档一户建包围了他,它们外观千差万别,绫濑却认为这里的气质始终是同调的,连路边精心修剪的装饰树亦是如此,规整而华丽,却丧失了生长的自由。
人总是比树要多些想法的。绫濑漫不经心地走在林荫道上,停在一栋中规中矩的房子前,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手腕平稳地打开了门。
一切都是他记忆里厌恶的那个样子。
永远一尘不染的白墙和瓷砖、冰冷的大理石岩板,入目皆是黑白的线条,被白色防尘布包裹起来的家具像值守的幽灵般迎接绫濑的归来。某次泽村好奇绫濑的童年时,他亲切地把这里评价为“精神病疗养院风”。
想到泽村听后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的画面,绫濑扯动了嘴角。
他加快步伐来到二楼,马上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办公书房角落里静静放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因为过于贵重逃脱了被束缚的命运,周身光洁如新,显然是得到了符合它价值本身的定期保养。
钢琴顶盖上放着一个木纹相框,绫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用手轻轻拂去不存在的灰尘。
照片上是一个金色卷发的混血女性,笑容快活肆意,她正处在她最好的年纪,素颜也有着野蛮的美丽,时间也无法让照片里的她褪色半分。她穿着医生特有的白大褂,站在东大医院前,向天空高高地举起双手比出胜利手势,庆祝自己的入职。
绫濑自从踏进文京区就一直绷紧的背松弛下来,专注地用手指描摹着照片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蓝色眼睛。
片刻,他将生母的照片放进包里,头也不回地走出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