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竹内的，完全就是控制狂！”
二年B班的教室里，荣纯双手激动地比划着，对他课桌周围的伙伴们大倒苦水。
昨天荣纯被竹内纮强行拉进牛棚，他本想全力投些不好接的变化球出出气。但荣纯尚不熟悉硬球手感，强行投变化球只会有一个结果:爆投。
“砰——”
硬球撞向捕手身后铁网，发出的闷响声比软球要大得多。竹内纮维持闪避的姿势，微笑着看向有些尴尬的荣纯。
“下、下一球！”荣纯在牛棚的投手丘上挥着手大喊，“刚刚都是热身啦热身！”
竹内纮站起身，走上投手丘亲手将球交放到荣纯手里：“那么从这球开始，要认真了哦。看我的手套。”
“好……”好个大头鬼！荣纯气得咬牙，之前我也是认真的！虽然都投歪了吧！
“这一球投红中，直球。”竹内纮将手套放在正中间。
红中直球，简单。荣纯沉下心，食指和中指扣住缝线，投球姿势从抬脚到挥臂行云流水，在出手的瞬间，指尖用力——
“啪——！”
白球正中红心，手套分毫未动，球入手套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脆。竹内纮微微睁大了翠绿的双眼，白球掀起的风吹动了他眼里的竹海。
“哈哈，红中直球当然不在话下啦！”
荣纯的笑容张扬又坦荡，他在投手丘上高举手臂，兴奋地小跳了几步。余光瞥见牛棚外其余人或惊叹或凛然的神色后，更是张大了耳朵捕捉夸赞声。
“……但是除了红中，要将硬球塞进九宫格的边边角角还不行，”用巨大篇幅详细描述完自己的高光时刻，荣纯又蔫了：“而且变化球也差得远，姆姆姆……”
赤城的小伙伴们听得面面相觑，都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表情。
正值敏感期的荣纯怒而拍桌：“等等，你们是不是也在怀疑，我会抛弃你们去青少棒！不会的呀至少你们要相信我呀！”
尾音还带了点委屈巴巴，金色的狗狗眼也急得瞪成了三角形。
“笨蛋小荣，我们才不会怀疑这个，”若菜毫不留情，伸手把荣纯摁回了座位 ，语调冷静地剖析，“我们都清楚和东京少棒队比赛的机会对你有多重要，大家只会担心你给自己太多压力。”
荣纯抽抽鼻子，把眼底的热泪一擦就去握若菜的手：“若菜你最懂我啊呜呜呜呜呜！”
若菜嫌弃地缩回手，接过三岛木适时递上的纸巾擦了擦。柴田信接过了话头：“当然，除此之外，我们只是在想，那个......”
话说到一半，柴田信又开始支支吾吾。始终冷眼静看的广川顺撑着下巴，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和绫濑前辈和好了吗？”
荣纯不哭了，荣纯缩了回去，荣纯开始坐立不安。
广川顺追问：“你们是因为绫濑前辈要去东京念高中才吵架的，对吧。”
某柴犬没什么底气地哼了一声表示承认。
“就知道是你在单方面置气。”广川顺夸张地叹口气，又刻意用往日的玩闹语气劝到，“快去找他和好啦笨蛋小荣。”
“什么嘛，难道你们认为吵架都是我的错吗？！”荣纯反而不干了，他音调逐渐提高，“明明是绫濑前辈他先抛弃我们......”
“小荣。”若菜感觉话题走向有点不对，试图插言阻止。但广川顺从座位上弹起，椅子拖地的“刺啦”声截断了荣纯的指责。
“所以我才说，你是单细胞笨蛋。”广川顺垂下眼睑，似乎是生气了，但语气却是平静的。可这样平静的语气出现在他这个一向跳脱的人身上，让在场所有人都心里一紧。
“抛弃啊、背叛啊这种词，不要这么说，”广川顺说，“前辈有他自己的过去，现在也只是选择了更适合自己的未来。”
荣纯低着头，绞紧了十指。
“你知道佐圣高中邀请了绫濑前辈吗？”广川顺没期待荣纯回答，继续道，“我猜明年佐圣高中也会来邀请你。”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学校里其他人也都有所耳闻。毕竟是县内最好的私立高中，偏差值常年居高不下，想去的学生挤破了头。
“而我不会接到邀请、也很难凭成绩考上佐圣。”广川顺很是坦然，也很替其他人坦然，“大家都是这样，当然好学生除外。”
广川顺对棒球部里的成绩优秀的几人咧嘴笑了笑。在九个人过去形影不离的数千天里，他总是担任提供笑点、和荣纯一起活跃气氛的角色，可现在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荣纯听到广川顺再次恢复了轻快的语气，言语却如同悬崖之下传来的厚重回声：
“到那时，小荣，你也要像放弃青少棒名额一样，放弃去佐圣高中吗？”
——
放学后。
荣纯按约定去木曾少棒队训练，棒球部除了荣纯的八人则走向棒球场。
广川顺双手交叉着垫在脑后，大大咧咧地在队伍的前排走着，嘴里还叼了根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狗尾巴草。
其他人闷闷不乐地跟在他身后，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好啦！”广川顺猝然停下，猛地大喊一声，“是我把话说得太绝了啦！”
“可不是吗，”若菜凉飕飕地说，“小荣今天都是哭着走的。”
荣纯的眼泪决堤了整节课，哗啦哗啦的就像流水素面一样流，吓得老师问了三四遍他要不要去医务室。
“我知道......但是！小荣那家伙，也很气人啊！”广川顺不顾若菜的严厉视线，无所畏惧地宣泄情绪，“总说什么抛弃不抛弃的，好像我们会因为他去别的地方就不再是朋友了一样！”
“小荣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柴田信低声劝到。
“而且他再不和绫濑前辈和好，两个人难道要闹变扭到前辈毕业吗？到时候指不定再也见不到了！”
本来稍有缓和的气氛因为广川顺的话又再度停滞。
“我说你啊，”若菜不想忍了，狠狠用书筒揍了他的头，“你什么时候说话才能委婉点，我看你比小荣还要大嘴巴！”
广川顺表情痛苦地捂着脑袋蹲下。
佐贺小声地问道：“绫濑前辈是真的会去东京吗？”
“会吧，佐野老师说前辈坚定回绝了佐贺高中的邀请。”柴田信说，“连佐圣高中都拒绝的话，长野县内应该没有前辈想去的学校了。”
“有什么可难过的，我一点都不伤心，”因为今天说了太多话，广川顺的声音有些暗哑，“绫濑前辈能去东京当然是好事啊。小荣也一样。”
虽然这么说着，但广川顺呼吸时抽着气，埋在手臂里的眼眶也红红的。
“广川......”
三岛木默念着搭档的名字，他向来寡言，此时更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只是走过来，紧挨着广川顺坐下。
沉默就像吸尽了水的毯子，盖在所有人头上，无形的水珠擦着他们的眼睫落下，每个人都看向了不同的方向。
“有时候啊，我会偷偷羡慕小荣，”若菜说着，也坐在了广川顺的另一边，轻抚着手边的本垒板，“他真的是很耀眼的王牌。”
就如同她眼前的钻石球场一般。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走过来，乖巧而自觉地坐成一排。柴田信动作僵硬，在原地楞了半晌后一声不吭地走到最边上坐下。
若菜的指尖摩挲广川顺的肩膀，掌心传达着无言的肯定。她仰起头看着球场尽头的橘色夕阳，那翻滚着的白云犹如少女的心绪。
“或许我鼓励小荣离开这里，去远方兑现自己的天赋，最终会让我们渐行渐远。或许十年后我们不再亲密，二十年后我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他，三十年后我们再见面时只会客气地寒暄，但是......”
“但是如果我今天的挽留让小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还留在长野，还留在这个小镇，我只会讨厌自己吧。”
说完这些，若菜闭眼，释然地松了口气，像是呼出了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积云，将它们放飞到天边的云彩中去，又化为吹散她额角粉发的细风。
“阿顺，你说得对。不论未来是怎样，都没什么可难过的。”
最后若菜的声音宛若耳语，说给广川顺，也更是说给自己。
“嗯。”
夕阳下少女和少年们依偎在一起坐着，像是电线杆上排成一排的鸟雀。他们漆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重叠着，交错着，比他们自身还要亲密。
——
“你是在哭吗？”
竹内纮有些惊讶和尴尬，他翻出手帕递给荣纯，比对着自己的脸给荣纯指了指他脸上泪痕。
荣纯只有比他更震惊的：“不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赤城中学的校门口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这个外校人了，他身上造价不菲的私立中学校服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竹内纮理所当然地侧过身子，露出身后的私家车：“你说赤城中学离木曾的训练基地很远，我就让我家的车来接你了。”
......哪里来的少爷啊你！荣纯没力气吐槽他，只是抗拒地推开他的手帕。
“如果有心事的话，也可以和我聊聊哦。”竹内纮笑眯眯地对荣纯表达关心，脸上定式般的真切表情不似作伪，“万一你的投球状态被影响，我也会很困扰的。”
荣纯觉得这人真是像极了田里的蚂蚱，绿油油的，天天蹦来蹦去惹人心烦。于是没好气地说：“优秀的投手才不会让场下的情绪影响投手丘上的表现！”
竹内纮扬眉眨了眨眼：“那就好。”
他拉开车门，率先钻进了车内：“我们去训练基地吧，要赶时间了。”
荣纯站在车门外，看着车窗内竹内纮略带探究的视线，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我......我还有件事要做。”荣纯抓紧了背包的肩带。其实他也不知道有什么要做的，只是找着借口拖延。
竹内纮看了看手表，却也没有更多的催促，微笑着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又来了。荣纯皱着眉，这股仿佛被缠绕着的控制感。昨天投捕时他就有所感觉，竹内纮在投捕中总想牢牢占据主导者的那方，仿佛投手只是他手中的工具而已。
荣纯有些不适，这个人的蹲捕风格和绫濑前辈实在是差别太大，绫濑前辈才不会......
啊。
荣纯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不了！你今天先走吧！我待会自己过去！”荣纯把车门重重关上，对竹内纮露出一个闪亮亮的笑容，比了个大拇指，“不用担心，我泽村荣纯一向说到做到！”
“司机大叔，你可以开车了！”
“你......”竹内纮没想到荣纯会来这出，他急忙推开车门想追出来。但荣纯早就扭头钻进人群，一溜烟跑得没影。
竹内纮站在在赤城的大门口迷茫了，路过的人流到他自动分开，时不时还有人好奇地看他两眼。
荣纯跑回教学楼。途中他经过了棒球场，那上面跑跳着训练的人影让荣纯鼻头酸酸的。
他想，自己又要辜负伙伴们的苦心了。但如果不去努力争取一下，自己百分百会后悔的。
强忍着去棒球场的心，荣纯跑进了教学楼，光速换回室内鞋后，一路往上，直冲三年级的教室。
“三年A班...A班...”荣纯默念，他飞奔着，身影快速地倒映在一扇扇窗中又立马消散。
“到了！”荣纯狂喜，他扒拉在门框上，对里面竭力地大声喊着：“绫濑前辈！”
齐刷刷的，教室里所有的人都转过了头，数张疑惑的脸面向荣纯，但是荣纯没找到他所熟悉的那个。
“你来找绫濑？”靠近门口的一个金色头发女生迟疑地说，“他应该早走了吧？最近他放学了基本都是去图书馆学习。”
谢过学姐，荣纯拔腿就跑。
快点快点快点......荣纯慌乱地准备下楼，图书馆是就在后面，可万一金发学姐说错了，他今天还能找到绫濑前辈吗？要不晚上回来再去他家？可恶偏偏今天没带手机......
“荣纯？”
惊讶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荣纯回头，正对上一双许久不见的湛蓝色眼睛。在那双蓝眼里映出自己的倒影之后，荣纯清晰地感知到了蓝眼主人身上急切的情绪。
“你在哭？发生什么了吗？所以来找我？”
荣纯紧紧盯住那双蓝眼，每一个问题后，那双蓝眼就离自己